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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面……希望他和谁都不是最后一次见。

第五岐接下来的话将荀靖之从不高的情绪里拉了回来,他说:“奉玄,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养一头小羊吧,或者养一条小狗。杏子熟透了,一熟就熟了太多,掉了一地,没人去捡,捡都捡不过来,堆在地上有了酒的香味。我们两个带小羊出门,小羊吃地上的野杏,我们把杏仁捡起来,能捡一大筐。”

荀靖之说:“捡杏仁做什么?”

第五岐说:“磨成杏露。”

荀靖之笑了笑,“嗯”了一声,他说:“好,我等着那一天。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我们已经回到北边了,我们也找到贺兰奢为他重新安葬了。泽晋的孩子已经大了,能跑能跳,叫我‘舅舅’……我会告诉她,五岐兄也是‘舅舅’。我希望我哥哥也有了孩子,他叫我‘叔父’。”

提起舅舅、叔父这样的称呼时,荀靖之猛然发现,好像没人会叫第五岐“舅舅”或“叔父”了。第五家殉国,安德杨家留在长安生死未卜……族中大约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当荀靖之还是“奉玄”时,第五岐有母亲、叔父、外祖父、外祖母,荀靖之有时候会羡慕他有家人。如今情况调转。

世事过于残忍,不看倒是没什么,一但细看……

细看,能看见什么?卢州冬天里的某一条河,河面上结冰,又落了雪,干干净净的,然而往下仔细一看,冰层下面满是尸体,河水也为之变色。

好厚的血迹。

第五岐说:“奉玄,有些话说了似乎有些太重,但是有时候,我确实觉得:我只有你了。我当佛门上人的学生,但我不会出家,佛门为人指路,我的老师说:‘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2’他说的是对的,但是那不意味着佛门的路是我要走的路,我不愿意脱俗,我有父母、有家人,母亲教我做人要有情义,我渴望情义……年岁渐长,世事变幻,我没有了父母家人,在日本国,我曾想过出家,就像我师弟曾经想过的那样,但我放不下。我依旧愿意与佛门结下善缘,也只愿意结下善缘,我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当我行路时,我遇见了你,你是和我比肩而立的人,不论怎么样,我们都会扶持着走下去的,走到最后。”

立。一些人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3

荀靖之“嗯”了一声,他“嗯”得毫不敷衍,这是认认真真的一声“嗯”。

他说:“好友,下个月记得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写的。”

第五岐说:“我会想你的,好哥哥。”

荀靖之趴到案上笑了起来,第五岐捏了捏他的后颈,荀靖之歪头贴住了他的手。

我会想你的。

还没分开呢,就开始想了。

北方。“奉玄”回不到北方,“佛子”也不再被提起。一场北伐,要唤起的是前生的前生。荀靖之感受着第五岐手心的温度,闭上眼睛,想起一声敲玻璃钵的声音——还不领悟吗?人世种种痛苦与争夺,落在身上时重如泰山,一旦领悟,轻如春夜之梦、风前尘土,一拂即去。

但是不能领悟,因为大部分人本来无处可逃。

必须有人站立于大地之上,背负泰山,直面一个老幼无别的无情世界。

作者有话说:

1温庭筠《女冠子》

2郑清茂译《平家物语》

3 《论语》: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

星散3

以衰老旁观,以青春起首,以坟结尾

连日的赶路让荀靖之感到了疲惫,然而他和第五岐在天色转亮时才一起睡去。

晚上天气闷热,荀靖之在上床前没有让婢女落下床帐。离床不远处的蜡烛燃烧了大半夜,化为一滩烛泪,微弱的烛光在摇曳了几下之后熄灭了。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于是能察觉出黑暗中模糊的轮廓,荀靖之了看见窗外的树影。

天光微亮,显出一种灰暗的蓝色。树影是黑的。

荀靖之在某一个片刻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在一场雪里。白色、黑色……天色暗暗发白,雪中的树是黑色的。棉絮一般的雪从天上飘落,抬眼的时候,眼前连续的景物会被飞雪打断。

树,堂庭山有树。隐微药师说从卢州出察坎关后,关外有广阔的草原,草原上的树很少。

察坎关外有人种胡麻,胡麻开蓝色的花,一片一片蓝色的花,鹿在胡麻花里奔跑。冬天到了,草原被茫茫的白雪覆盖,雪里有鹿的头骨、牛的头骨、马的头骨……

过去发生过战争的地方,有人的头骨。

有一个来自室韦姓屠万真的年少将军曾说,冬天土地被冻得发紧,骨头被收紧的土层挤压,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姓屠万真的人面目模糊,他只剩下了一颗头,但是不让人感到恐惧……

荀靖之困了,闭上眼睛之后,思绪变得沉重杂乱,沉重地坠着人,让人不由自主地要陷进梦里。半梦半醒时,荀靖之忘了自己是在道藏中还是在《隆正文英》中看到过“梦浮桥”三个字,梦乃漂浮不定之桥。

不要入睡,五岐兄还在身侧吗?如果他的身体感到疲惫,这是真实的疲惫吧。他真的累了,连手指也不想再动一下。缠绵、不舍这类字眼,是像梦浮桥这样忽然出现的想法,还是真实体验过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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