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猜猜。”佛子扣住了奉玄的手,随后用双手拢住了奉玄的右手。
奉玄感受到有东西在手心撞了一下,很轻微的撞了一下,那东西的翅膀扫过他的指腹,让他觉得痒痒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1,栩栩然者,在他的手指之间起舞。
奉玄在床上躺了许多天,只摸到没有生命的死物,床、被子……蝴蝶落在他的手心里,踩着他的指腹收敛翅膀,奉玄忽然感受到一种独属于生命的动作,某些迟滞的感情也因之复苏,虽然微小,却推翻了在他心上沉积多日的苦闷。
冬天哪里来的蝴蝶。奉玄不太敢确定,说:“是……蝴蝶?”
佛子说:“是蝴蝶。”他拢着奉玄的手,奉玄怕那只蝴蝶被他困在手里太久会受伤,于是张开了手,蝴蝶从佛子和奉玄的手间飞了出去。
佛子说:“郁山关后面有蝴蝶,它应该是从那里飞来的。它是一只白色的蝴蝶,翅膀上有黑色的细纹,身上有一层绒毛,身子看着胖胖的,我一开始以为它是一只蛾子。”
奉玄看不见东西,随着佛子的话想象那只蝴蝶的样子。那只蝴蝶不是很大,原来是白色的。
看不见。奉玄说:“好友,我能摸一摸你吗?”
“怎么会不能。”佛子拉住奉玄的手。
奉玄忽然撤了一下手,说:“我手上可能沾了蝴蝶翅膀上的粉,我怕摸到你的眼睛里。好友,麻烦你替我打水,让我洗洗手。”
佛子倒了温水,用温热的帕子擦过奉玄的手,奉玄问:“干净吗?”
佛子看着奉玄的手,奉玄的手背上结着几道血痂,留有青紫淤血。奉玄的手是弹琴执剑的手,可是如今变得如此可怖,佛子扣住奉玄的手指,说:“很干净。”
佛珠从奉玄的手腕上掉下去,发出轻响,奉玄说:“我想摸一摸你的脸,好友,我好久没看你啦。”
“嗯。”佛子拉着奉玄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奉玄用指尖摸索,摸到了佛子的额头,佛子的额头饱满,肌肤紧致光滑,他摸到了佛子的眉骨,然后是眉毛,他很喜欢佛子的眉毛——其实他很喜欢佛子的脸,佛子的脸上就没有他不喜欢的地方,他何时看佛子,都觉得佛子很好看。
有人害怕佛子,然而奉玄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情绪,他从来没有觉得佛子可怕过,佛子冷而温和——既然是冷,便不能说温,但是佛子是一个例外,在佛子身上,冷与温和并不相悖。
奉玄摸到了佛子的鼻梁,然后是眼睛,佛子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搔过他的指腹,让他想起蝴蝶留在自己手上的触感。
奉玄的手指摸到了一片水痕,他忽然停住了动作。佛子按住他的手,他感受到佛子眉间轻轻皱了起来。佛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奉玄却已经明白,他在流泪。
奉玄移动手指,擦去佛子的眼泪,将手指停在佛子的眼下,说:“好友,别哭。”他怕佛子因为自己这一句话更难过,于是换了话题,问:“痣是不是在这里?”
佛子说:“嗯。”
“我记住了。”奉玄说。他记住了,痣在这里。
奉玄的指尖因为沾上了泪水有些湿润,他的指尖划过佛子的鼻尖、嘴唇,停在了佛子的下巴上,奉玄在佛子的下巴上捏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早就想捏捏好友的下巴,今天捏到了。”
“你要是想捏,一天捏一百次都行。”
奉玄摸到了佛子下巴上的一个小伤口,问:“这里受伤了吗?”
佛子微微抬头,将脖子留给奉玄,说:“是我自己留下的,刮胡须时刮破了。”
奉玄继续摸索,摸到了佛子的喉结,随后就收了手。他记得佛子的锁骨附近受了伤,他怕碰到伤口,不敢再向下摸过去。
奉玄说:“我摸过去,只凭骨头就知道好友长得好看。好友刮了胡子,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不知道有多狼狈。”
佛子说:“吾友比我好看。”
奉玄只是笑。
佛子说:“吾友,每次你认真看着我的时候,我一看你,就会觉得,这世上好像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其他的地方、其他的人全都变得模糊。吾友,我等你再看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佛子的话,奉玄的脑中“嗡——”的响了一声,这“嗡”的一声无关疼痛,只让他慌乱。他觉得自己耳朵发烫,说:“我今天清醒多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说:“等我好了,我们去看海吧。”
佛子苦笑,说:“我不敢说‘看海’了。”
“千万不要不敢说。”奉玄说:“我的命还长着呢,我们以后要看海、要看山,还要去南方看看。好友,有一些事,错不在你,谁都没有错。”
奉玄一定要告诉佛子:谁都没有错。他受伤不是因为佛子提议去看海,而是因为遇到了狼群。奉玄第一次见到佛子时,佛子不想给他和师姐引来麻烦,甚至不肯说自己的名字。
佛子的伤口流着血,对奉玄说:“我觉得你遇见我,不是什么好事。”奉玄那时一听就生气了,气佛子把他自己看得太过不好——他说奉玄遇见他不是好事,他没说自己遇见奉玄不是好事。
佛子觉得奉玄是因为和他同行,才遇到了灾祸。奉玄确实被谢云翱围堵、被贺兰奢设计、在妫州遇险、在卢州遇狼……可是奉玄要说错不在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