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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节

 

这就是朱厚熜自己站出来提出一些新见解的好处,也是杨廷和他们耐得住性子绝不先嚷嚷什么新学问的原因。

当官的,站出来直接驳斥皇帝在学问上学歪了,是需要勇气与执着的。这样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或者说,如果能成为风潮,会有更多的人出来附和。

现在,他们不就是想让费宏来引领这股风潮吗?

但偏偏,大家又都清楚旧党现在处于下风。陛下还是希望新法能达到富国强兵这个目的的,新党至少现在得到着支持。

这个时候,旧党站出来攻击新学问狗屁不通去打皇帝的脸?那不是自绝后路吗?

旧党还希望着新党折腾不出什么成效,皇帝失望之后重新启用旧党呢。

“杨介夫那句话堪称大逆不道!”有个人开口了,“在陛下看来,尽收天下有一技之长者而用之自无不妥,辩证之法也只是思辨之法。然杨廷和因陛下所得便宣称什么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实乃大谬!”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费宏:“费公,国体之本不可轻变,那岂非是说国体之本可变,只是不能轻易变之而已?这国体之本是什么?此不臣之言!”

费宏意外地看了看他:“怎么说?”

“国体之本,往小处说是帝位、嗣统、皇权之尊,往大处说是礼制纲常,是天子遵礼法取儒门士子佐之以治天下!杨介夫竟言国体之本可变,只是不容轻变,他是何居心?不管往小处说还是往大处说,都是天子之敌、天下之敌!”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此言有理!广东新法,士绅置办田产,与百姓一般交赋无异,这倒是无伤大雅,皆是公忠体国之举。然士绅可行商,竟与狡诈商人一般被商法、税法等同视之,那天下人何必还读书?士农工商,就该各处其位,天下方可井然有序!”

“陛下言物理,言思辨之法,这学问之事本就是读书人来做。如今新党不明陛下真义,却曲解之以为新法之佐证,用心险恶之处,从那一句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就可看出。”

“既有不臣之意,更要导大明往乱处而去!若国用之法时常变之,天下人无所适从,何以自处?”

他一顿慷慨激昂地发表完见解之后,就殷切地看着费宏。

核心意思,就是让天下士绅有一个集中攻击新党、杨廷和的点:你还想动国本?你什么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煽动方向:你杨廷和是不是要刨天下儒门的根?你若只是治学问也就罢了,你现在这么打击士绅的地位,天下还能井然有序吗?

费宏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些因为舍不得自己家田产商行收益的“旧党”:你们看不出来,以杨廷和的学问水平搞不出这一套学问吗?

其实,只要在学问方面沉得下心来的,自然能够品味出这一套学问的严谨与深奥之处。

他们不见得不懂,只是因为利益,他们不想懂。

至少要先把新党赶走,恢复旧制之后,再从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实践学、辩证法。

释经权吗?

不好从攻击天、物、人三理之说去直接得罪皇帝,直接进入了解释权之争的层面,那不就是认同了这三理之说已经堪称新经典了吗?

这一场大争辩之后,天、物、人三理之说这个核心就该深入人心了,大势必成。

费宏站了起来说道:“言之有理,我必上疏弹劾杨介夫此言之谬处。”

众人大喜,费宏却有点疑惑。

如果真的从天、物、人三理之说及那辩证法推演下去,世上还真不会有不变之国本。

陛下为什么肯让杨廷和说出那一番话?

酷烈尸谏,新年惊吓

在浙江,严嵩干脆到了王守仁家过年。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伯安之疑惑,可得到了解答?”严嵩心情复杂地问。

王守仁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比上一次仅仅只知道天、物、人三理之说的冲击更大。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致良知之法就是治学、为人处世、治国安民的良法了,直到他看见这辩证的思维方法,还有那个矛盾分析的具体做事方法。

这些天,王守仁陷入一种很难以言说的自我怀疑当中。

当年格物致知致了个寂寞,当年在龙场悟道也悟了个寂寞吗?

对理学中人来说,这实践学只不过是往唯物的方向继续往前再走了一大步。

对心学宗师的王守仁来说,这是把他唯心方向的大道根基砸碎了。

可是以王守仁的聪明才智,他暂时无法从这套学说中找到漏洞。

以他这么多年丰富的经历,以他的学问功底,他真的找不到错处。

太多的例证了。

就好比人理层面的善恶、私欲、良知,灭人欲也好,致良知也好,一个人总是很复杂的、会改变的。

有的人会一直变好,有的人会先变好再变坏,有的人甚至变来变去、你始终把握不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岂非深合了那辩证法中关于变化是永恒的这个论断?

从这实践学和辩证法里,王守仁能看到自己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很多观点的痕迹。

相比原先的理学,王守仁似乎曾经距离这一套新学问更近。

那层窗户纸戳不破,是因为自己的根基走在心学的方向上,而非理学的方向吗?这是不是否定之后再否定,不要禁锢住自己思想的证明?

“惟中,我有万念俱灰之感。”

严嵩吓了一跳:“伯安!莫要吓我!以你之才,应该是豁然贯通才是!”

王守仁纠结地说了一句话,颇有一些怨气:“我回乡之前,陛下还叮嘱我多多讲学。我刚回乡,得知那天、物、人三理之后就无心讲学了。若不然,如今岂非左右为难?”

他浑然不知因为他的知行合一与致良知,后来又衍生出一支名为“实学”的学派,也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此刻,王守仁确实心情很复杂:他有判断,这个实践学与辩证法比他的心学观点更严谨、更合理、更有指导作用,而从许多方面来看,他王守仁也许是曾经距离这个新学问最近的人。

重归理学框架,不用被看做异端末学,而是登堂入室、将儒学抬入一个新的阶段。

当然了,他肯定不可能走得这么远,因此他有些犹豫地问严嵩:“惟中,这变化恒在的常理,岂非也可对应到陛下君权之上?陛下何以……”

严嵩只深深地看着王守仁。

虽然曾有交情,但跟他严嵩聊起这么敏感的话题,只能说明王守仁把他看做挚友。

严嵩心里感激,却有他自己的处世之道。他认真地说:“这岂非是陛下有大智慧之明证?皇朝更替,青史有载;权臣跋扈,君权不彰。名与实,陛下看得分明。伯安,你莫非忘了,陛下认为,变化有量之变与质之变?”

王守仁愣了片刻,随后摇头:“惟中说的是。由此可见,陛下学问之周全。惟中,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乎?陛下年方……”

他又住嘴了。

严嵩立刻继续严肃地说道:“陛下是天子!这实践学虽重了万物之理,然天理在上!今上以藩王入继大统,弱冠之年便有了御书房、国策会议之决断!几番波折之下,杨阁老为新党党魁,更有如今实践学之学问,此正天理之子明证!”

王守仁总觉得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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