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节
严嵩回望着江西,又看了看福建。
因为天、物、人三理,陛下现在设了万法馆精研物理。若物理有成,按陛下所说,货物之生产、转运,全都能够得到不小的提高。百姓负担若小了些,将来对货物的需求也会很庞大。
所以将来的士绅之外,商人已经不可避免会成为一个担负税赋重任的群体。要使大明在这一套新法里顺利运转下去,商人的地位是一定需要得到尊重的。
而官绅们只要走出了按律申缴赋税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届时再逃避,新修的《大明律例》不会饶谁。想压迫着商人转嫁成本自取其利?也不看看皇明记的背后是谁。
他最后看向了浙江,面前是衢州府。
从仙霞关下去到了江山县,他就能从富春江的上游衢江一路南下,经过金华府、严州府到杭州府。
严嵩收起了在江西时的随和,一脸平静地吩咐道:“走吧。”
迈入浙江后,他就是这十一府一州七十五县的首官。
刚到江山县,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人由二人率领:率文官前来迎接的浙江右布政使邵锡,还有巡抚的亲兵营抚标的坐营中军官于允中。
“标下参见抚台!”本身就是杭州卫千户的于允中现在升任参将,对于率先请奏将于谦抬入太庙的严嵩,于允中是衷心感激。
严嵩看了看他带着的一队巡抚亲兵,这不是全部。杨廷和为表郑重,给他的抚标营配了五千人,这是严嵩可以不经繁琐流程轻易调动的直系亲兵。
巡抚,就有节制兵权了,虽然还比不上总督。
他只是笑了笑,又与邵锡见礼之后,就看向了另一个把自己捆住的人。
“罪官浙江海防道副使张芹,备倭不力,追剿未有所获,请抚台发落!”
严嵩微微眯了眯眼睛。
留给了浙江这么长的时间,这就是他们推出来的人吗?
做出这样的戏码,只怕他的罪责也很浅:这次的事情,源头毕竟还在市舶司,在于宁波、邵兴二府的知府、当地卫所。
“负荆请罪就不必了,先解了绳索吧。”严嵩笑着上前作势帮他解开绳子,然后就对邵锡说道,“邵右使,浙江如今情势如何,还要向你请教了,请。”
你要盯着严嵩
巡抚初到辖地,诸多工作都要关心一下。
除了见一遍自己治下各府县的主要官员,自然也要在百姓面前露一露脸。
邵锡神情凝重。
杨慎在广东是拜访士绅,严嵩这个巡抚亲自跑到田间地头关心百姓的收成又是何意?
在大明朝做官,除非升堂审案或者其他一些临时的情况,七品以上就很少直接主动去与穷苦百姓打交道了。
现在严嵩的模样,很难让人不联想起吴中三大才子已经刊印出来的《岭南行旅集》中杨慎蹲在田间的样子。
江西那么传回来的消息,不是严嵩与各地官绅相谈甚欢吗?
严嵩是巡抚,他在浙江只要不是干什么越格的事,没人阻止得了。何况,他只是“临时起意”带人到了县郊,遇到了第一个在田地里劳动的老农就召来问了问。
这个大小官员及随行众人包围着一个战战兢兢畏畏缩缩老农的画面,过于广东。
严嵩看着面前马上就要开始收成的农田笑着点了点头:“老哥莫慌,你没说错话,也没乱说话。明年我再到江山县来,再问问你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压你。”
话说完后,就瞥了瞥衢州府和江山县上下官员。
回到县城里,今天巡抚是要在江山县歇脚的。
做了姿态的严嵩,晚宴却又没继续摆出清高架子。
衢州府及江山县的安排,他坦然接受了。
席间邵锡请他先宣示圣意、训勉浙江地方官员时,严嵩坐着沉吟片刻就开口:“浙江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幅员比广东小,每年应起运解送的赋税却是三倍有余。这其中难处,不能说浙江上下没有尽心用事。”
自邵锡而下,众人闻之不由得心里一松,却又不敢全松。
因为严嵩还没说完:“浙江的存留粮除了要供应卫所军饷、官员俸粮,还有孤铎口粮、师生廪给。杂办所得,要祭祀、科举、输运、书手工食、支应、救恤……这乡饮酒礼、庆贺迎送之事,按例不能由存留粮支用,只能用存留钱钞支用。如今杂办,钱、钞、银都有,总数也不大,今天又是江山县士绅富户破费了吧?”
“……抚台自江山县入浙,体察下情、关怀乡里。江山县上下是衷心欢喜,些许薄酒,不足以称破费。”
严嵩微微笑了笑:“若官吏待遇法得以推行诸省,这衙署上下之间的诸多支用,就不需士绅富户破费了。俗话说得好,吃人家的嘴短。地方之难,本抚实知之。来,这第一杯酒,先敬诸位东道。”
“不敢!不敢!抚台言重了!”
“有幸”入席、出了地方和银子的江山县士绅富户代表连忙起身。
浙江上下官员不由得都在心里琢磨着:巡抚很懂地方。
那么只是他懂,还是陛下与杨阁老也懂?
严嵩短短几句话说清楚了地方运作之中的困难之处,而且也是官绅不被催缴税赋、不被摊牌徭役的另一个原因:地方士绅富户往往来帮着承担地方财政开支。
地方能收上来的赋税说穿了就是实物与铜钱、宝钞这两类货币。要正儿八经去较真,大明现在是禁止白银流通的。
在制度上,收上来的粮食除了交给朝廷的部分,剩下的部分都有用处;官府的开支,也只能从存留下来的铜钱、宝钞里来算。折色之制度下,部分实物折成铜钱、银子的有,但绝没有谁敢在公事环节里说不折宝钞、不收宝钞。
可宝钞现在已经多不值钱了?多年来,地方若不设立许多名目增加杂办,那么收上来的杂税在实质购买力上其实不断下降着。
随着越来越久的太平日子,迎来送往只会越来越多,安逸奢靡之风也自然日盛。只要像是有这样的宴请及迎来送往,出钱的都是地方士绅富户。
严嵩只说了吃人家的嘴短,还没说拿人家的手软。
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如今局面:士绅富户虽然没有承担全部的赋税,但他们实际的支出也相当大。
只不过把这账算起来,无非是他们最终获得了更多田地、产业、人力,进项大于出项罢了。
代价最终还是转移到贫苦百姓身上,转嫁到朝廷财政上。
现在严嵩向士绅富户敬酒,众人听他把话题聊到了赋税开支上,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陛下实则胸怀宽广。”严嵩却又聊到了别的事,“祝允明昔年酒后信笔著《野记》,多年后被逆贼所用。虽然江南士人前年妄议太宗旧事,陛下也只是令祝允明自承谬论宣之天下而已,仍赐同进士出身。《岭南行旅集》之序言中,祝允明自陈心迹,实感钦佩。本抚南下,乃至于在江西时听闻有些士子讥吴中三才子有失晚节,曲意媚上。”
“……此辈无知谬论,徒惹人笑。”邵锡不明白他为什么又聊这个,附和了一句,也像是表态。
严嵩只是笑着对北面拱了拱手:“本抚任日讲起居注官时,陛下常言千百年后是非自有公论。然不论是本抚,还是其余诸位参策,又或者泰和伯,其实都清楚。陛下胸中装着大明江山社稷,装着两京一十三省兆亿子民,这是实实在在的。陛下虽不屑与一些无知士子计较,却也实在对儒门子弟多忘圣人教诲失望不已。”
他顿了顿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