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第71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1
饶是一场大雨洗旧如新, 但当云散雨歇,暑气仍未消。
日影斜照,华清池上湖水淡淡起鳞, 远树蝉声阵阵,不远处沉香水榭帘栊高挂,细篾竹帘光影阑珊。
天青回廊下悬着几只精巧的鸟笼,小画眉在鎏金鸟架上跳来跳去,时不时低头啄食一口,发出清脆的鸣啾声。帘栊后转出一个锦衣侍女, 忧郁着一张脸, 抬头望了鸟笼一眼,叹气道:“小东西,你可以安静会儿吗?殿下好不容易才睡安稳了。”
“把这笼子撤下去罢。”长廊尽头走来一个穿着淡青色衫子的宫女, 脸色雪白, 光看服色便知,她的品级远高于锦衣侍女。
“濯、濯冰姑姑……”小侍女惶恐着蹲身行礼, “可、可这是贵妃娘娘遣人送来的,说是三皇子送给殿下解闷的……”
濯冰路过她身边,略停了一停,侧脸淡淡瞥她一眼:“如今应改称贵太妃了。”
小侍女顿时打了个激灵, 低声应道:“是。”
“还有这笼子,别忘了。”濯冰行走时静悄无声, 一身淡青衣衫在盛极的日光下几近透明, 面色如雪, 倘若不是这灼热日光晒得人皮肤发烫, 小侍女几乎都要以为她不是此间中人了。
“三皇子嘛……”这声似是讥笑,又是惋惜, 幽幽地吐道,“撤了罢!”
小侍女更为拘谨,缩了缩脚尖,应下了。
濯冰微微颔首,托着药碗低头进了帘栊,裙摆一晃,划过门槛,小侍女这才舒了口气。
她左右望了望,见无人路过,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也不怪她紧张。要知道,在一个月之前,她仅仅是青陵台中的末等宫女,从六岁入宫做的一直是扫洒的活计,哪里贴身服侍过公主这样的贵人呢!
要不是……要不是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竟在宫宴之日,趁大家沉浸在过节的喜悦之时突然谋反,并屠尽了几乎全部的皇族和青陵台泰半的宫人,即便胤国公及时回转救驾,但死去的人,却是不能再复生了。
倘若不是那日过后,清凉殿血流成河,殷红的血迹渗入砖缝,怎么洗都洗不褪,而损坏的房舍须整修,伤者亦须医,一时行宫中竟连干杂活的人手都不足了,以小侍女这般微末资质,是不可能被提到沉香水榭,服侍永安公主的。
永安公主……
想到屋内休养的那个女子,小侍女芳蕙也故作深沉般地叹了一口气。
她取来长竿将鸟笼子挑了下来,蒙上红锦帐子,抱在怀里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悬在床帐边的镂空雕银熏香球徐徐吐着细蒙蒙的烟雾,安神香带着一种宁静的馨香充盈了整间卧室。
濯冰把托盘放在紫檀木圆桌上,一旁高几上天青钧瓷圆肚高颈瓶中供着的红荷青蓬有几瓣枯萎了,是久不见日光的缘故。
濯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隔着垂下的白纱幔望一眼床上静静躺着的华滟,而后小心地择去了花瓣,将花瓶抱到外间换了一次清水,再放回原位。
然而将窗开了一条小缝隙,好让新鲜空气进来,换掉被闷了一日一夜的浊气,随后她又拾起一把软毛掸子,上下里外地除尘。一时事毕,她起身看了看放置在屏风后的大座钟,上面短针刚刚走过一格,濯冰才回到内间。
这时桌上的汤药已消减了些热度,不再和刚出炉一样烫,温度正好入口。
濯冰一手端了药,一手撩起白纱幔,慢慢走近了。
水墨绡纱床帐被银钩拢起,朱红薄衾下,静静躺着一个女子,一点呼吸起伏也没有。长发如墨散开铺在锦被上,愈发称得她露出来的肌肤雪一般苍白。
“殿下,该喝药了。”濯冰将托盘放置在床沿,温声唤道。
床上的女子闻言缓缓眨了眨眼,视线微微上移。
她竟早就醒了!
濯冰却是习以为常地半扶着华滟靠了起来,端来药碗递到她唇边。
华滟愣了一会儿,才迟缓地低下头,一点点喝尽了苦涩的药汁。
濯冰收了碗,见褐色的汤药全被喝完了,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生出绵密的疼痛来。
殿下以前……是最厌喝药的,每每要宫人们哄着劝着才肯喝下小半碗,可是如今却一声也不吭地就喝完了。
她摸索了一会儿,递出一小包蜜饯:“殿下,甜甜口吧。”
华滟这才笑了一下:“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只是声音却不复从前的清越动听,反而沙哑低沉。
濯冰听闻,面露痛意,下意识背过身去,不叫华滟看到她眼底闪烁的泪光。
殿下……是受了大罪啊!
华滟见她侧身,也倒不恼,只是微微一笑,手指抚上颈间缠绕的一圈圈白绫,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奴婢不辛苦!殿下才苦……”濯冰下意识反驳。
等她回身看到华滟含笑的眼睛时,才意识到,她的失态,还是被殿下发觉了。
一双冰凉的素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听到华滟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又说傻话了,若不是你照料我,我哪能恢复如此。自从凌雪她们……”华滟沉默了一瞬,略过道:“里里外外我都要仰仗你,是该说一句辛苦的。”
濯冰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在颤抖。
她一时也陷入沉默。
怎会忘记呢?那日她跟随胤军重入青陵台所见的,地狱之景。昔日熟识的、彼此谈笑过的宫女们身首两处,被当作弟弟看待的小内侍脸孔朝下趴在石阶上,将他翻过身来时,那双眼睛犹自惊恐地盯着远处。而当她一脚踏入柔仪殿,方觉脚下触感不对。那时她已然麻木了,还是一个身着盔甲的兵士看不过眼,帮忙将那具尸体脱离了殿门。她只僵直站在那里,看见被拖行的那具尸体垂在地上的衣襟,挂着她今年年节时赠予月明宫诸人的荷包。那是凌雪,没有跟着去清凉殿赴宴的凌雪的尸体。
漫天盖地的血,遮掩了碧绿森然的锦绣园林,代替成为她对这座美轮美奂的行宫最深的印象。
胤国公清缴了逆臣后,在太子醒来前还有前朝诸事要他定夺,而濯冰只日夜守着华滟。这一遭变故后,当华滟虚弱躺在床上再睁开眼睛时,她发觉华滟已不再是那个昔日她所熟悉的明媚公主了。
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可是她无端觉得,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她知道,华滟只会比她更难受。
凌雪死了,月明宫带来的女使们也死了,无一人幸免。但华滟伤病中高热,若有生人近身就会无端惊醒,濯冰也只好日夜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有时胤国公会来替她一会儿,但更多时候,她也只能无力地看着华滟在梦魇中挣扎。
连日来憔悴,连华滟都看出来了。
“好啦,我这不是好了吗?”过了一会儿,华滟微笑着安抚道,“你回去歇息吧。瞧你,脸色这般难看。我可不能再少一个女使了。去吧。”
濯冰听着她沙哑的嗓音,垂头闷声道:“奴婢还是去请吴太医来再给您瞧瞧!”
说完也不待华滟反应,急匆匆收拾好空碗就走了,华滟喊都喊不及。
人走后垂幔空荡,渐渐平静下来,华滟盯着其上折枝花的纹路,从她见到濯冰时就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般的死寂。
父皇走了,嫂嫂走了,太子哥哥……差点也走了。
她想起一年多以前,她尚未成婚时在青陵台做的那个梦。
是梦吗?
她多想这是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