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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醉客散梦落春难归

 

清河三十八年,盛京城一处名叫醉欢颜的南风馆。

“荀哥哥,姜郎官来了。”阿着走进门说道。

一只手伸出来撩开床边垂下的帐慢,阿春听见他咳了几声,说:“不见,就说我、我……该咳,直接告诉他吧。”

帐幔再次合上,荀春寄跌回床上,下体难熬的痛让他冷汗连连,昨晚的恩客有些怪癖,他是被抬出来的,且今天早上就发了高烧。他看着自己身体上一片片的青紫,眼泪洇湿鬓发。

本来,姜丰的到来是他每天都在期盼的,可现在……

人一生病,就总爱想一些有的没的,荀春寄的眼泪流啊流,似要将他这二十七年的辛酸与苦楚流尽。

清河三十年,荀家家主及主事一干人等被杀头,荀家妇幼及未成年男丁贬为奴。昭令一出,荀春寄从世家权贵子弟论为奴隶,背上的奴印让他成为供人随意打量摸看的牲口。十九岁的他被辗转卖到醉欢颜,到如今八年了。

八年间欣喜的事几乎没有,遇到姜丰的好运可能是数不尽践蹋和凌辱换来的。二十三岁时节和姜梦植相知相熟,此后四年间,他们轩下听雨、品茶执棋、商论国家大事与民间俗趣,也醉过闹过,姜梦植也像他的恩客们一样闹过他,但他,有的只是欣喜与满足。

好似只有这样,姜丰他才不会轻易离开。

想到这里,荀春寄笑了笑,姜丰和他的那些恩客是不样的,他给自己的是漫漫长夜里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

吱呀一声,门再次被推开。荀春寄问,“他走了吗?”

“走了。”

荀春寄叹了口气,想:让他走他还真就走了。

“姜郎官给荀哥哥带了西街的麦芽糖,还留下一封信。”

荀春寄接过信打开,只见上书廖廖几言:今日之事,我知你所想,但我所愿之事,你定亦知。你可以多相信我一些。

阿春拉开厚重的窗帘,大片天光倾泻进来,沉黑的屋舍瞬间变得亮堂。

姜丰站在街角,往荀春寄所在的方向望,聊以念想付相思。

乘着马车返回家,7岁的儿子姜涵说宫里的公公来家里了,正在堂前等候父亲。

当今圣上龙体年迈,已有将去之势。京中政局波云诡谲,皇子们也不再顾忌脸面,不再佯装兄友弟恭,炮火已摆到了明处。

姜丰是皇帝身边近臣,翰林出身的他常常代笔拟奏折,以后定是要入阁的,所以也成了各位皇子夺权的一块铺路石,他一直兢兢业业,做个纯臣。

如今的形势,皇帝怕是不行了。

姜家人口简单,只有姜涵和其祖母及一些下人,他交代说要是三天后他还没回来,就出京吧。

宫门的守卫异常严格,通往宣和殿的路上几乎没有人。白日的紫禁城如同枯坟,吊着数不尽的枉死鬼、冤死鬼。

法、横冲直撞,却吻眼前人眼睛颤抖不止。

他勾着井衡的发尾低声说话,他满嘴虔诚,身体却哪儿也不老实。

他见他的神红了脸。

他觉得极美,像是他精心调制的颜料,他甚至想在井衡的身体上作画……

怀中人轻颤,低声喊他。井衡不成句的轻哼和低呓又似庙堂里的经文,听不得真切,却句句引人入胜。

今日的神明和往常不太一样,不再清真高洁,成了被欲望趋使的奴隶。

但,雌伏于信徒的神明仍端着的是无边风华。

蒋明忻一声喟叹,他摩挲着井衡的眉骨,在他眉心处落下虔诚一吻,一声声“井衡”伴着粗重的喘息在这方天地耳语。

窗外奏起鸟鸣,清晨的我没有听懂。”

“是絮,这道策论题……”

“是絮,该吃饭了。”

“是絮,我听说李家胡同有个小店做的点心可好吃了,我们一起去吧。”

“是絮,你可曾有心上人?”

其实,他想说的是“是絮,我心悦于你,你呢?”

高中金榜,题字雁塔,畅游曲江,天子门生,大概是苦读多年学子的最高嘉誉了吧。

皇帝身边的中人站在金阶上唱着名次。唱罢名后,孟予行小声地对韩是絮说:“是絮,恭喜了,状元大人。”

“你也不错啊,榜眼。”

“是絮。你得请客了,我们可是说好了,谁考得好谁请客。”

“我一定请,今晚怕是不行了,皇上要设御宴,那就三天后吧。清风明月居,我请你吃顿好的。”

“就我们两人?”

“就我们两人。”

之后便是进士打马游街,韩是絮身穿状元红袍,头戴冠,姿意快活。跨下的白马也是仰着头,与有荣辱焉。

孟予行犹记,当年韩状元的英姿,少年的姿态永远是欣欣向上,一往无前。那时韩是絮的背影在他心头一印就印了多年。

白马红衣,墨发剑眉。

是韩是絮的轻狂姿意,亦是孟予行的心上光景。

此光景未曾消散。

题名后我榜眼君榜首,少年人襟边带花听雨在歌楼,烦恼忧愁一笑相泯。注若是还不够,灌下两碗浊酒,策马唱着狂歌,便已足矣。

而如乡的忧愁啊,就如那春日的白絮,刮不完,散不尽。

韩孟两家是世交,在朝中地位也是不低,所谓树大招风,便是孟家。新皇继位,正是精勉之时,查处贪宫污吏,打击豪右地主,孟家却撞到了枪眼上。

孟予行至今尚未弄清缘由,大概是党争吧。

这么多年过去,真相是什么早已不重要了,况且对如今的孟予行来说,他一个地方小吏又能干什么?孟家倒后,旁支门房一溜烟地跑了,树倒糊狲散大抵如此。

彼时,皇帝念他年岁尚小未掺和那事,又是个人才,便放过了他,派他去地方任职,不得留京。

他不是什么也不懂,也知道自己家里的囊虫,孟家的渐倾之势他也能感觉到。不是他舍不得京中的繁华,受不得边塞的清苦。

只是,他心里尚有一人。

那人红衣翻飞,眼角含笑地叫着他的字“予行,过来。”

那人啊,字是絮,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人,一如多年飘飞的柳絮。轻轻地拂过他的心头,却泛起一圈圈涟漪。

岁月沉淀下来的,是思念,是如狂,是韩是絮。

那一袭红衣,令人思之如狂的,不曾相忘永驻心头的,

韩挚,字是絮,韩是絮。

时隔多年,心上人再次成为眼前人,直教人……潜然泪下。

韩是絮携着孟予行再次踏入了清风明月居,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涨潮般淹及孟予行的心房。

如今的清风明月居已不如当年,从那时的一座难求到如今的鲜有人居,堂前唱曲儿的姑娘也不在了,相熟的店小二也离开了。

可能时光就是这样远去的吧,它总是静悄悄的,极认真极坚持,我们不能扞动它一分一毫。但它又不与我们计较,流光已过,却满是回忆。

“予行,还是去柳芳阁?”

“嗯,想吃他们家的水煮鱼。”

“你啊,又忘了之前的满嘴疮了吧,记吃不记疼。”

孟予行“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东西,我是会记一辈子的,疼就疼吧。”

他也不确定自己说的是物还是人。

不可避免的,韩是絮要问到孟予行的近况。孟予行删删减减,将烦心忧愁事隐去,告诉他的只是任职地的风俗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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