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和五年,秋浦的初冬就在一杯酒里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周南·麟之趾》
蝉蜕2
君与臣
庸夫耽世光,俗士重虚名。
三空既难了,八风恒易倾。
伊余久齐物,本自一枯荣。
弱龄爱箕颍,由来重伯成。
执圭守藩国……1
执圭守藩国。使持节、荆州刺史、镇西大将军、高平郡王。贞和五年十月末,荀靖之动身回了建业。
荀靖之这次回来,有军功在身,遗留在秋浦的国玺全部被他带回了建业。荀靖之很快就不会再做高平郡王了,他将成为一位亲王。
炙手可热。
建业的大小官员等候在高平郡王府之外,希望见一见荀靖之。江表门阀大势已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权势要往建业西北角的水目山下流淌。
蕴真在高平郡王府中一一清点拜帖,给荀靖之写了信。荀靖之看着信纸上的那些人名,只觉得疲惫。
非为乐肥遁,特是厌逢迎。
他不想在建业接见一众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外人,因此在回建业后给长公主殿下写信,说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请姨母允许自己沐浴静心休整两天。长公主殿下让他不必急着上朝,赐他休沐七日,又赐他香汤浴以示亲厚。
荀靖之回建业后,只回自己的府邸住了一晚,然后就去延巳里的第五岐家住着去了。
他不愿意见到任何外人。
今年的秋意很长,建业的树叶红了很久,颜色艳丽如火。荀靖之不想看见那些红色或金色的叶子——他不想回忆起火焰。第五岐家里恰好有一处只种了芭蕉的院落,他就住在那处种了芭蕉的院子里。
他安安静静地在第五岐家住了两天。
第五岐过几天才会回建业。
先帝孝宗的梓宫停放在建业宫城中的观德殿内,荀靖之自住到第五岐的宅邸后,第一次出门,是去建业宫城。他换了丧服,入宫拜见了自己的舅母皇后殿下,然后去观德殿看望了舅舅的梓宫。
他与舅舅,已经一年未见了。去年秋天,建业一别,竟然就是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舅舅成为了大许孝宗文帝。
舅舅名叫崇煦。
庄宗与明德皇后的长女名崇劭、长男名崇恺,为君者德劭,其国恺豫。庄宗和明德皇后没有对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寄托过过高的期待,崇煦的“煦”留给崇煦自己,庄宗和明德皇后只希望这个儿子一生温柔和乐。
然而崇煦做了许朝最艰难的时世里的皇帝。
崇煦不只是“陛下”,所有皇帝都是陛下,崇煦是荀靖之的亲舅舅。荀靖之出世时,父亲已经过世。舅父如父,他来了建业,舅舅就像是他的父亲。
孝宗文皇帝。荀靖之默念了一遍舅舅的庙号与谥号。
孝仁皇太女……“孝仁”这称呼十分陌生,母亲生前被称为“寿安皇太女”,后来再被提起时,被代以“孝仁”二字。
哥哥的谥号是“康贤”。
二舅的谥号是“哀”。
谥号……意味着亡者。
荀靖之在观德殿内一一思念故人,从外祖父到舅舅,三舅崇煦,他望着殿内沉默的梓宫,忍不住红了眼眶。
皇后殿下见他眼睛泛红,抬袖遮住了自己的脸庞,然后擦去了自己眼里的泪水。
长伴孝宗身边的钟姓随侍宫监在观德殿为孝宗守灵,荀靖之问钟随侍八月十八日的情况,钟随侍所言与崔琬所言相差不大。
贞和五年八月十八日清晨,先帝短暂地醒了过来,说自己口渴。
钟随侍为陛下进温水。
陛下饮水后再次入睡,大概是在梦里见到了母亲明德皇后,清晰地喊出了“母亲、母亲”。
陛下中风后口齿不清,昏睡之后,又醒过来,问钟随侍:“娴君……娴君……”
钟随侍安慰陛下说皇后出宫祈福,傍晚会来,陛下吃力地说:“回……齐地……”
齐地。
陛下似乎以为这是乾佑年间,他是被哥哥困在了长安,而不是身在秋浦。他还是齐王,不曾做那窝囊皇帝。
钟随侍追忆八月十八日的事情,说着说着失声痛哭,荀靖之一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都是泪痕了。
皇后殿下同样泪流不止,宫人端来清水,请皇后殿下和荀靖之洗脸。
荀靖之洗过脸后,皇后殿下留荀靖之去自己的宫中小坐,问荀靖之秋浦的种种情况。皇后殿下问及先帝孝宗的皇子,荀靖之没有提起皇子的惨死,只说皇子被门阀国贼带走,陨落在了大殿的大火里。
皇后殿下又问起先帝孝宗的崔妃,得知崔妃不愿意将皇子交给卢鸿烈,被卢鸿烈夺走皇子后拿金剪自戕、血溅行宫,不由得再次落泪。
崔妃入宫时,皇后殿下已经心灰意冷,她与崔妃相见不多,但是知道她待人有礼,凡事多有容忍,有班婕妤之风。
崔妃去了秋浦,崔家未能给她庇护,最后她竟也是孤身一人了……一个刚刚生产过的妇人,如何敌得过卢鸿烈和卢鸿烈身后一众陷入疯魔的江表朝臣。
皇后殿下最后问起了卢鸿烈,荀靖之一一回答。皇后殿下觉得一场大火将秋浦烧得过分悲凉。秋浦行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大火已经熄灭,然而皇后殿下始终无法咽下自己对卢鸿烈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