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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靖之向那个影子前面泼了一桶水,其他士兵见他泼水,也向那地方泼水,火焰暂时熄灭了,烟雾滚滚,遮住了影子。不久之后,那个影子艰难地爬了出来,咳嗽不止,然后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大火在他背后燃烧。

荀靖之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样貌:他还很年轻,有一双眉尾微微下垂的眉毛,如今皱着眉,眉毛便垂成了“八”字。

……卢雅?

卢雅穿了一身官服,他才不过二十岁,竟然也已做穿青袍的官员了么?江表门阀子弟,真是年轻有为。卢雅的怀里抱着一个东西,似乎是一个婴儿。

卢雅以往是个遇事便爱痛哭流涕的人,如今抱着那东西,并不哭泣,他低头看了一眼抱着的东西,再抬起头,神色木然。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荀靖之,张了张嘴,叫他:“郡王……”

荀靖之叫他:“卢雅。”

“呵。”卢雅忽然笑了一下,眼泪直直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冲去了他脸上的炭粉,留下两条明显的痕迹。他说:“郡王,原来是你啊。你曾经救了我的命,如今你来拿走我的命了。你会放我走吗?”

他举起了手里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包裹在黄袍里的婴儿,未曾发出声音,不知道是死是活。

荀靖之瞥了赵弥一眼,对卢雅说:“你把孩子放下,我放你走。”

卢雅一眨不眨地盯着荀靖之,双目变得赤红,他的神色渐渐癫狂,忽然大喊了一声:“不可能!”

“可能,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既然叫我郡王,你该知道,我是一位能说得上话的郡王。”

“哈哈,郡王,好大的权势。”卢雅说完,抱回了手里举着的东西,拿手指碰了碰那小东西。

荀靖之不敢说话,怕激怒了卢雅。赵弥派人去找弓手了。

卢雅呛了烟气,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再次抬起头后,又问荀靖之:“你会放我走吗?”

荀靖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会!”

“会……会?你骗我。你骗我!!”卢雅忽然暴怒起来,他急切地说:“我祖父死了、我伯祖父死了、我父亲死了,我祖母要殉节,我母亲要死——我全家都死了!!你放过我,呵呵,你放过我……你放过我有什么用呢?!我的家都没了,我能去哪里,你放我一天,我不过也只能多活一天!”

荀靖之压低了声音,使自己听起来足够冷静,他问卢雅:“那你为什么要出来,不和你祖父同死?你想活,是不是?你想活。”

“是。”卢雅没有否认,他说:“我想活。他们都喝了酒,我没喝,我知道酒里有毒。我还年轻,我想活着。不过啊,我在火里爬着爬着,忽然活明白了。”

荀靖之紧张地盯着卢雅,卢雅也看着他,卢雅说:“郡王,这就是家族。如果今天赢的是我这一方,我会留你的命吗?不会。郡王,我看见你,真觉得意外,你曾经救了我的命,如今你来拿走我的命了。但你不要想轻易地拿走我的命——”

卢雅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婴儿。

荀靖之喊:“不要!!!”

卢雅恶狠狠地将手里的婴儿摔了下去,不远处四箭齐发,射中了卢雅。婴儿先落地,随后卢雅倒下了。

荀靖之似乎听到了骨头摔碎时发出的声音。血在地上流淌,汇集成血泊,倒映着燃烧的火光。

这就是家族。

卢雅死了,死不瞑目。荀靖之跪在了地上,不敢去看被摔下的婴儿。

赵弥拿出所有胆量,捡起了地上的包袱,查看黄袍包袱里裹着的东西。

他说:“郡王……”

荀靖之看了赵弥一眼,没有说话。

赵弥说:“郡王……不必自责,孩子,已经烧焦了。我不知道刚才倒下去的是谁,但他应该是知道皇子死了,皇子已经没有用了,他活不下去了,才那么说的。”

荀靖之神情麻木地看着赵弥,问:“真的吗?”

“真的。”赵弥说:“郡王,您不要看了,烧得太惨了。我替您抱着吧。”

“你骗我。”

“我不骗您,我如果骗您,我今天出不去这火场。”

荀靖之颓然丧力,坐在了地上,他看向卢雅的尸体,他的血水倒映着火光,火在他的血里跳动。

这就是家族。

权势滔天,热如火焰。他第一次听见他舅舅的儿子的声音,是他死前发出的哭声。血缘、权势……大火。

寒冷。

荀靖之问赵弥:“阿弥,你说我这郡王做的,权势大吗?”

“郡王怎么这样问?”

“你回答我。”

“大,郡王是先帝和长公主殿下最信任的外甥。”

荀靖之抬起了头,望向远处的火海,那些侧殿、后殿,他们来不及去施救,只能任由大火吞噬一切。

火,与权势有关,是死亡的颜色。

赵弥笨拙地安慰荀靖之:“郡王节哀。”

荀靖之说:“阿弥,不用担心我。死……死又有什么呢。我是看惯了死亡的人了。即使是一位帝王去世,其实山陵也不会崩塌,人如果死了,也就是死了,安安静静地死了。就连我死了,众人也不过是难过几个时辰,然后也就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我舅舅的孩子还那么小,不到两个月……”

赵弥说:“这都是江表门阀的错!是他们贪心,是他们有野心!郡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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