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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靖之离荀彰之近了,才发现他哥哥笑起来,右脸有一个很浅的酒窝。荀靖之以为自己是没有酒窝的,看见哥哥有酒窝,忽然好奇自己到底有没有酒窝——是他的酒窝也很浅么,像哥哥一样,所以以往没在意;还是根本没有。

荀彰之说:“我的身体没有大碍,不过是左肺疼。我问郎中为什么自己左肺疼,又频频呕血,郎中说肋骨扎到了左肺会这样,若是这样,定然不好治。我怕伤势严重,忍痛让他摸了摸肋骨,他摸过之后,说倒是没事,肋骨好好的,是我从马上摔下来,肺里有了积血,这才一直疼——没有大碍,把淤积的血吐出来,我的左肺也就不疼了。不过既然是吐了血,最近脸色会不太好罢了。”

荀靖之还是觉得不安心,淤血颜色是紫色的,他哥哥吐出的血沫,却是鲜血的颜色,他问:“要不要再看看呢?”

荀靖之扶着荀彰之往屋中走,荀彰之没拒绝被弟弟扶着,回答说:“见一次郎中,又要解衣、又要穿衣,来来回回还不够折腾我的。况且,被他们摸来摸去,积了淤血的地方更疼了,就算没事,也要变得有事了。我不想看。”

荀彰之又咳了几声,或许是因为肺疼,他微微蹙起了眉。荀靖之不自觉地也蹙起了眉。他们两个像镜前的人和他的影子,一方的疼痛会映在另一方的表情中。

荀彰之和荀靖之很好分辨:荀彰之是亲王,披着貂裘,佩玉狻猊,穿了一件领侧缝着极细小的珍珠的赭黄袍,细小的珍珠打孔、穿织都十分不易,缝在隐约有流光赭黄罗上,自有贵气。荀靖之佩玉狴犴,因为是亲自骑马来的,穿了一身藏青色劲装。

他们两个很好分辨,但是他们两个长得很像。血亲——荀靖之扶着自己的哥哥,在二十多年后,察觉到了至亲的血亲带来的微妙感受。他看见了荀彰之手指上的血,他想,那会不会和他的血是一样的。

他劝荀彰之再看一次郎中,荀彰之说:“八郎啊,看或不看,都是一样的,我的伤已经是这样了。你若当我骗你,也请当我是在骗自己。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其实也不大信郎中的话,但是不疼的时候,或者有时候我看着呕出的血,的的确确有淤血块,又觉得我该信郎中。你是我的好弟弟,你劝我,我对你说实话。”

荀彰之拍了拍荀靖之扶着自己的手,看他手凉,让他把手藏在自己的貂绒之下,别露在寒风里,再扶着自己。

荀靖之扶着荀彰之走进了屋中。婢女早已收拾好了屋子,屋子里有泗州香橼,空气中的香气被暖热,屋帘卷起的时候,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婢女已将炭盆中的冬灰整理平整,在灰上暖着盛了清水的小铜炉。

侍女伺候荀彰之脱了貂裘,又请他洗手洗脸,荀彰之洗过脸后,留荀靖之坐在自己身侧,让婢女给二人倒水。荀彰之落座时,荀靖之扶了他一把,在他想要放下手的时候,荀彰之笑着说:“扶着吧!”

于是荀靖之就扶着他哥哥坐在他哥哥身侧。

荀彰之洗去了傅粉,显出了气色不好,但他的神情是愉悦的,眼睛微微弯着。屋中温暖如春,他的身体也舒服了几分,他说:“‘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有兄弟。”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1

荀彰之一句“我有兄弟”,让荀靖之心有感怀。荀靖之初学《诗经》时,庄宗亲自教他小雅,为他讲棠棣篇。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生死重大时刻,唯有兄弟真心牵挂对方,若有一方下落不明,只有兄弟不管历经多少磨难,也要找到他。庄宗那时对荀靖之讲,他的手臂上有哥哥留下的啮臂痕迹,他出征前,先帝高宗咬了他的手臂,要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庄宗有一个好哥哥,他自己不是一个好哥哥。皇位冲昏了他的头脑,当高宗宾天,他携皇帝之尊,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时的痛苦与恨意,留下了绵长的懊悔,后来每当他想起手臂上的哥哥留下的齿痕时,他便意识到,自己没能做一个好兄长,他为宗室起了一个很坏恶的头起。

他希望彰之和靖之是一对好兄弟。

荀彰之招待荀靖之,问了荀靖之一些建业的事情,他如今身为将军负责北伐事务,于是他提起了他们的父亲太叔将军,和姑母——另一位太叔将军。他们是荀家和太叔家的儿子。他和荀靖之说以后他们等不忙了,他要和荀靖之一起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彰之的孩子尚在母亲的腹中,他和夫人约好为孩子起名叫“从周”,荀彰之从小学儒门经书——郁郁乎文哉,吾从周!2若孩子是女儿,小名就用夫人起的名字,叫颖娘;而荀彰之给孩子起的小名是阿清,“清”是三清之清,荀彰之学儒,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身上能有自己弟弟一般的清气。

荀彰之说:“我最初还想,会不会你嫂子腹中也是两个孩子呢,像你和我一样。”

像荀靖之和荀彰之一样。荀彰之和荀靖之的姓氏,遮掩了他们更为亲密的关系,他们不只姓荀,还同是太叔家的后嗣。他们是有着同样的父母血脉的亲兄弟,并且还是一同在母腹中成长的亲兄弟。在出生前、在记忆出现之前,他们曾互相陪伴,共同栖居在母亲腹中,长成于温暖的羊水中,同作一尺三寸之婴,一同分有母亲的心跳声——或许还有母亲的悲喜与各种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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