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中的慈航道人在佛门中乃是观音,荀靖之在和六如比丘尼对话后,在通觉寺的观音像前供了一盏长明灯,他没在长明灯上写下名字,他希望不要有人打扰到师姐的休息。
佛子回来了,而一些失去的东西,已永远失去了。他忘记了很多细节,他曾经希望抓住和佛子有关的回忆,而那些被抓住的回忆,只是一部分回忆,不会是所有回忆——一些回忆已被时间摩灭,缺陷已横亘在时间中,将永远横亘在时间中。
他想,或许佛子的回归带给他的感受,会和未来北方的带给他的感受相似。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北方,而北方的国土已不像乾佑初年那样完整而广大了。
佛子……这是一个和少年意气有关的称呼。五岐兄。
第五岐。
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他等着第五岐来找他。
作者有话说:
1 《中庸》
2 《陈风·月出》
鸽隐3
无人在夜中吹笛
许朝原上将军房安世被凌迟处死了。第五岐冷眼看着假房安世从有着完整肌肤的活人,变成一具血淋淋的骷髅。
人不能想象痛苦,只能处在其中,当刑罚施加在人的身上——地狱可以不存在,但是地狱的酷刑存在——人就能知道身在地狱的滋味。
师叔曾想过自己竟会发出大叫唤地狱的鬼会发出的声音吗?
一刀、一刀。在复仇的极端痛意中,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一场落在他人身上的凌迟,带起的血溅起往事,第五岐的心变得鲜血淋漓,一刀、一刀,直至出现一个空洞。
一线断时,落落磊磊。1
一口生气再也不存在于人间,人的肢体离散。
安静,过分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血滴落的声音。
他听见他的师叔骨头断裂时发出的声响。
他师叔以为他找不到他母亲的遗骨。他师叔背叛了太多人,在最后却忘了什么是背叛……他的部下背叛了他,说出了他在云阳县埋下过尸骨。
他们说出了太多的事情。
骨头。他不会告诉房安世,他找到了贺兰奢的骨头,也找到了母亲的骨头。
找到母亲的骨头后,他拉住母亲的手,就好像他还是孩子,母亲要带他去邕州、去扬州,去覆舟山。
母亲的手只剩下了白骨。
母亲的遗骨已经重新埋入土中,她的手骨颜色洁白,颜色如一束芦花。
第五岐看着行刑的人磔裂假房安世的骷髅,假房安世断裂的骨头是血红色的。
在扭曲的快意和痛苦中,前所未有的疲惫张开巨口,似乎要将他吞噬。他独自在刑室中久坐,仆吏来来往往,擦去一地的秽物和血迹、收起刑具。血一点一点减少,可他觉得有血雾弥漫,血雾早已渗进他的毛孔之中。
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血腥之气。
有人请他洗手、洗脸,他用清水洗过手,用干净温热的帕子擦过了脸,可他觉得自己的手上依旧有血。
耳中似乎仍有惨叫声,如渗进他毛孔中的血雾一般,惨叫声在他的每个毛孔中响起,环绕住他。
恐惧?不恐惧。快意?不只是快意。恨意?从最高处暴跌而下的恨意。有苦味,不能忍受的苦味,这不是舌尖能尝到的苦味,而是自地狱之中、血池之下出现的毒苦,麻痹心脏,弥漫至周身。
他如同与人持刀对打,无限残忍,他们一刀一刀互相割削对方的血肉,就这样血战,在虚空中互不服输,战有三天三夜之久——一个虚假的房安世彻底倒在了他的面前。周遭的一切都在这场血战中被他们二人毁灭,随后,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一地废墟,没有动一动手指的力气。
一位比丘应该发愿断一切恶、修一切善、度一切众生。三愿一愿无存。将近二十年的信任……血淋淋地倒在了他面前。
蝉鸣声中,师叔带着师弟在溪边洗米,小鱼游进竹筐中,师叔将小鱼放回到溪水里。
师弟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撩起冰凉的溪水,溅了他一身。
鹿在山间走。
父亲抱着他过溪。
母亲为他换上晒在太阳下的衣服。
而到处都是血迹——溪水中是血、溅起的水是血、衣服上沾着血……!十多年的回忆,全部被血迹污染。
不断一切恶,亲自为恶。
不修一切善,世间本无善恶,只有强力及其伪饰。
不度一切众生,凡弱者皆该死,死不足惜。
……这不是一个有因果报应的世界?
这不是有因果报应的世界。
绝不念一声佛经,有人说自己绝不念一声佛经。
而他呢?
当血迹沉沉浸染过去,而他呢。他之本相,是否同样狰狞如修罗——
戒,绝不守戒,犯杀生之戒。
定,不修禅定,以血还血,修复仇之道。
慧,不要慧根,生修罗妄执、生要对方必死之执心!
当所求对方之死已到来……又该如何?
苦味让人无法忍受。
黑暗一点一点吞食亮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第五岐终于站了起来,他终于恢复了力气,站了起来。有人要扶他,他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紧。
他看见了门外的月亮。明日是晦日,没有月亮。而今日之月,残忍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