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瞬间追问:“你写过信?”
“写过,信上有六百四十七个字。我东渡后,独自处在日本国,心中焦虑难安,于是我强迫自己抄写佛经净心,可我抄经时,也很难静心,屡屡出错。我受了伤,写字时手总是发抖,写字也总是写不好。有一天我废笔枯坐,坐了一夜,从天黑坐到天亮,天亮时,早霞满天,我对自己说,往后我每抄完一篇佛经,就可以在给奉玄写信时多写一个字……我就这样抄完了六百四十七篇佛经。”
第五岐说:“奉玄,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都记得你。人常常羞涩或恼怒于表达自己的心迹,我不遮掩自己的心迹。我想见你,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希望你平安无事,我也一定这样告诉你。”
荀靖之的心脏像是被谁捅了一箭,酸涩而苦痛。一些情绪渐渐复苏,其实……他恨第五岐没有联系他,他恨第五岐在回来后瞒着他——不论他有什么理由,他都欺骗了他。
第五岐说:“奉玄,我不走了。在房安世去世之前,你不要回自己的府邸,也不要去青山幽严寺,这些地方都不安全,房安世在这些地方等我自投罗网,而你是他的人质。我写给你的信,就是被他截下了,你在房安世府邸中遇到我那夜,我在他的府邸中看到了我的信。遇见你后,我太慌乱,不敢让你认出我,后来崔琬派人跟踪我,我没能回到这里。”
二月十六日夜里,第五岐和崔琬下棋,第五岐离开时,崔琬派人监视他——本来他想在清正的府邸等奉玄再来拜访清正,然后就把事情都告诉奉玄,让奉玄不要再回自己的府邸,然而他摆脱不掉跟踪的人,没办法回来等奉玄。他有耐性,而房安世终于沉不住气了,房安世派人刺杀他,他怕房安世也派人对奉玄动了手,以此来威胁他——会是刺杀、下毒、还是绑架?他不顾伤势立刻去了高平郡王府,在雨里苦等奉玄回来。
他说:“房安世在你身边安插人手,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害死了我全家,或许还害死了我的师弟。洛阳陷落,也与他脱不开干系。他曾在吉州驻守,朝臣担心他在吉州拥兵自重,将他调回了建业,朝臣多心,然而他也绝非善类。我不走了,这次我不会离开建业,我要房安世死、一定死,他的死不能拖延,拖延太久,会发生祸乱。当他死的那天,我会回来见你,以第五岐的身份光明正大见你。”
荀靖之忽然一把拉住了第五岐,他说:“你还是要离开一阵?”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愠怒,或许他不该这样,洛阳、第五家的人、贺兰奢……一条一条人命压在他的心上,逼迫他冷静,但是他还是动怒了,他说:“第五岐,你又在自说自话了。我不让你离开。我说不清自己的情绪,但我现在的心情绝不平和,我见到了你,尚未得知自己情绪的全貌,而你就要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该体谅你,我也疑惑自己的自私,可是我不想放开我拉着你的手。我这梦,原来做得还是不够深,所以总是要醒。”
几案上的水杯因为他的动作而翻倒,茶水顺着几案流下去,滴在第五岐的衣服上。
水要流光了。
荀靖之拽着第五岐的衣服,依旧没有松手,他说:“你要复仇,你要去找房安世,我不能参与分毫,对吗?我是局外人。我是局外人。我又要看着你独自离开,是吗?!”
第五岐将自己的手覆在荀靖之的手上,他看向荀靖之,目光中并无任何躲避,他说:“奉玄,我说是的,但这不是因为你是局外人,而是因为你是我心上的人。其实……我不敢和你说太多的话,我怕我看着你,就不想去面对房安世了。我要独自面对房安世的死,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复仇时的愤怒,我害怕让你知道我的狰狞面目——我想,如果我在你心里,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你能平安无恙,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将手轻轻盖在了荀靖之的眼睛上,捂住了他的眼睛,荀靖之又因为他而流泪。
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
第五岐的声音微微颤抖,失去了向来的波澜不惊,他说:“奉玄,在日本国,有一天我抄《涅槃经》,经里写了一个故事,我想起了你。经文中说,有猎师追逐一只鸽子,鸽子躲进了舍利弗的影子中,得以安身,但是鸽子依旧不能逃脱被追逐的恐惧,颤栗如芭蕉树动。而后鸽子逃进了佛的影子中,佛的法力深厚,影子也有无边法力,鸽子躲入其中,立刻就不再颤栗了。如果我是那只鸽子,我的心中有无限惊恐,那我知道,投入你的影子中,我就可以安心——我害怕去见一个仇人,害怕被我所无法承受的真相所追及。但是你在建业,这就足够了。我会来见你,就像鸽子要躲到佛的影子里。”
荀靖之抓着第五岐的手,泣不成声。
鸽隐2
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
高平郡王该在四月初一去石头城轮值,他和部下曹霸交换了一天,决定在四月推迟一天再去轮值。
高平郡王的家仆去曹霸宅中为高平郡王送请求交换一天的信,曹霸收了信,说:“我知道了,我懒得写信,你直接和郡王说,换三天都行。”说完了问高平郡王的家仆:“你们郡王有事,郡王病了?”
家仆说:“呃……好像没事呀。”
曹霸听完一乐,说:“嗐呀,你们郡王病了就直说嘛,你个小子,说话怪委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