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宁……我与尽宁情同兄妹。决定杀她的时候,我感到了不舍,面对着她,我又感受到了恐惧。我的手软了,腿在颤抖,我逼着自己刺杀尽宁,我一剑刺过去,没能正中尽宁的心脏,尽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反应过来后,拿匕首割向我的脖子。我又捅了她一剑……血,喷了出来,溅了我一脸。我觉得自己疯了。
“我拿着剑,站在屋中,房安世的尸体旁观了一切。我看着尸体,在它头上踹了一脚……我捉出尸体上的蛆虫,放在它的眼睛上……吃吧,吃了他的眼睛,吃了寂照的眼睛。随后,我把自己从不离身的涂剑、割剑留在了房间里。寂照和阿那耆尽宁死了,往后,我是房安世。
“我还留在石房子中。雪路隔绝了人烟。我和两具尸体独处,我不断地想起尽宁,生了一场大病……在时冷时热的幻觉中,我希望能有人忽然踹门进来,指出我是凶手,然后杀了我。我又希望尽宁的尸体能站起来,指责我、虐杀我,然后把我拖下地狱。我不断地后悔、恐惧……我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最愚蠢的错误。
“我等待死亡的突然到来。我在病中情绪惶恐、心跳不止,可我发誓,我绝不念一句佛经,绝不忏悔——我要用我的一条命来证我的道,如果我死了,我的道就是假的,我会为之付出生命。
“然而,没有人踹门进来,尽宁也不会死而复生向我复仇。当我病愈之后,我便明白了,这世间并无报应,也不需要佛法。天地没有情感,唯有强力的法则在其间运转。草木无强力,被其他草木遮盖、绞杀,于是枯萎。人无强力,被人欺负,最终惨死。我渴望握住权力。
“我像是从一场做了四十年的梦中醒了。我开始处理尸体。天寒地冻,我挖不开冻结的土层,于是我分割了尽宁的尸体,将她分为九块,抛在了荒野之中。我将房安世的尸体伪造成我的尸体,我看着一具腐烂的尸体,觉得死的果然有些像是自己。
“我不停地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希望能补上漏洞。我告诉自己,若是能回到关内,是该杀了薛叔莲了!我要去白马寺杀了他,杀了我这半生梦魇的来源。不会有人为薛叔莲复仇,因为这世间就是这样,欺软怕硬、毫无道德,仔细看来……原来只是一片废墟,而唯有强力,可以筑基其上。
“我要入关,于是我蓄起了胡须,遮住一部分自己的脸。哀太子防备边军,军不识将、将不识军,我从并州入关,称自己是房安世,在朔州太叔将军帐下任职……太叔将军出关,遭遇战败,全军死伤过半,我逃了出来,求他们救我。
“他们救了我,我托他们与房安世的家人联系,让他们写信告诉房安世的家人:我的身心遭受重创,不得安宁、不敢见人,必须要到佛寺中静养,等我养好心病,就会回家。我将我从房安世尸体上找到的玉佩和从他头上割下的一绺头发,同信一起寄给了他的家人。随后,我带好告身文书、身份过所,去了长安郊外,借住在阿育王寺……长安的佛寺,既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的父亲比薛叔莲先死。他常去岐山,当然认得我原本的样子,他似乎又知道岐山药师的秘术,因此他在偶遇我后,叫了我的名字。你家那时还住在长安,我离开佛寺,要从长安去洛阳,去白马寺杀薛叔莲。在阿育王寺的山门外,你父亲偶遇了我,他叫我‘寂照法师’,我说他认错人了,他说我和寂照长得像,不,也像房将军,邀请我去他家中坐坐,我说相逢便是有缘,问了他住在何处。
“我怕你父亲将事情告诉你母亲,第二天我就去了你家,趁你父亲独自在屋中时,杀死了他。我不后悔杀死你父亲,只后悔杀他时下手太急,使出了‘一心归命’剑招,留下了蛛丝马迹。许朝官员的仕途大多开始于三十岁,四十岁亦不算晚,我的仕途刚刚开始,所有挡我者,若力不及我,便该去死。悔?我何悔之有?
“乾佑四年,尽宁、你父亲、薛叔莲死在了我的手中。然后是房安世的妻子、儿子、旧友。乾佑九年,兰奢跟踪了我很久,认出了我,我同样杀了他。他是我的学生,我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子,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杀了他……我的的确确感到后悔,所以我随后杀了荀淳名全家,为他陪葬——为他了却尘世的愿望。
“我用‘一心归命’杀了你的父亲,你怀疑过我没死,你母亲同样怀疑过我没死。你母亲比你知道的多得多,我希望你母亲死。我担心你母亲对第五家提起过对我的怀疑,我又担心第五珩和他夫人认识我,当乱世来临,乱世……‘乱’?或许乱世才是世界的本相,这是一个只剩下强力的世界,有强力者可以掌控一切。当乱世来临,洛阳被围,机会自己跑到了我的手中,洛阳总是要沦陷的,我不过让这个结局提前了几天到来——为了证我的道,让我走得更远,请你母亲和你全家……一起死吧。
“洛阳被围时,你母亲正在城中,在第五家住着,等你回来。我为贼军指路,作为交换,我要他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悄悄杀了你母亲,然后把你母亲的身体安葬,把她的头和左手给我,你母亲左手第三指有一颗红痣;第二件事,杀了第五家全家,挂起第五家的尸体——你失踪了,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如果你还活着,想必你会听到消息,到洛阳为第五家复仇,然后你会一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