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在柏中水说到“罹难”时,眼中再也承受不住的泪水的重量。他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满面泪水。
“我失态了。抱歉,柏大人,是我忘了你曾住在洛阳。我去过洛阳,刚到不久,就遇到了李瑰将军。洛阳……后来如何?”
“贼军希望我父亲出任伪官,对待我家还算有礼。在屠城第三日傍晚,我能离开家门上街行走了。那时,洛阳马嘶不断,角声吹寒……贼军的马不断在城内奔跑往来,马蹄踏起了尘土,洛阳好像被笼罩在了土里,变得灰蒙蒙的。”
洛阳变得灰蒙蒙的,长安呢。长安的太极宫后来变成了一片火海。
“我往天津桥那里走,想去遥望洛阳的宫城,在路上,我闻到了血的腥气,我看见路边躺着人,就叫了他几声,我以为他还活着,走过去时,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身上停了几只苍蝇,我忘不了那几只苍蝇,从他的鼻孔和嘴中进进出出,我第一次那样看见死人。他的嘴巴大张着,口中少了几颗牙齿,我的家仆和我说,他口中有金牙,金牙被人拔了,因此劝我早些回府,怕我出事。
“后来我又看到了很多尸体,有一些尸体衣不蔽体,因为躺在地上太久,经历了风吹和暴晒,在被收尸人抬起来时,裸露的皮肤从尸身上剥落……人皮被血黏住,黏在了地上。洛阳的地上黏着一块块被血黏住的人皮,我看着熟悉而肮脏的洛阳城,几欲作呕。”
崔琬经历过自北南下,见识过南下路上的惨象。卢雅听着柏中水的讲述,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也几欲作呕,他看向柏中水的眼神有些变了。卢雅自小住在南方,以为柏中水和自己一样,都是生长在华贵乡中的贵族子弟,他忘了柏中水经历过大好的东都洛阳的陷落。
卢雅不曾去过北方,未曾见过许朝北地的江山、不知道北地浩劫的含义,如今他才对那场乾佑末年的浩劫稍稍有了实感。
柏中水一一回忆洛阳风物。定鼎街上的樱桃树开花,樱桃花飘落在洛水中,而洛水已被血染成了和樱桃花相仿的颜色。
洛阳城外的白马寺哀悼洛阳的陷落,不再敲钟。
残阳如血,长风呜咽。
尸群渐渐出现在城外,城内的人不敢再轻易出城,尸体只能堆积在城内。痢疾蔓延,占据了洛阳的贼军下令在城内焚烧腐尸。
黑烟从早上冒到晚上,七日不绝。
“郡王,我记得焚烧尸体的最后一夜,我又看到了白马寺佛塔的光。佛灯永明,照夜深沉——贼军破城之前,白马寺的佛塔每夜都要点燃灯烛,每夜要请去三十斤灯油。那夜,隔着焚烧尸体的黑烟中,我看到九重佛塔又亮了起来……
“佛塔着了火,塔顶忽然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几乎照亮了北邙山——有人说佛塔中的佛螺髻发舍利在失火时丢失了,那夜佛塔里炸开的是供奉着舍利的小阿育王塔。不知道为什么,那炸开的东西落下的火焰是蓝色的,大朵大朵的蓝色火焰从天上坠落,如同坠星。坠落的蓝色火焰与佛塔的红色大火交相辉映,九层佛塔熊熊燃烧,塔顶的铸金凤凰在火中融化,明亮到刺眼的金水顺着塔身流下,塔中的柱子轰然坍塌,在倒下时接连发出巨响。
“那一夜,城中焚烧尸体的烟到处飘荡,我站在我家的屋顶上,呼吸间充斥着焚烧尸体的焦味,我看着远处燃烧的高高佛塔,不能做任何事情,我只能徒劳地看着远处燃起一场大火……就像我只能徒劳地待在洛阳,在那一年无可挽回地体会着天下分崩、坠落。”
一场火烧塌了白马寺的佛塔,一场火烧塌了太极宫的大殿,尸体在大火中接连消失,在大火扭曲的焰影里,北方也化为乌有……屋中众人如同陷在了一场乾佑年间的炼狱景象中,久久无人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清正说是狐狸吧,或许说者无心,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中,确实有人像狐狸一样狡诈。奉玄不可能问清柏中水的身份,因为他不可能向最清楚柏中水来历的人发问——他不可能问……姨姨你的男宠是怎么回事……
变相3
或许是狐狸变成的公子吧
卢仲容派家仆去找在水庆里养斗鸡的段四,天蒙蒙亮时,卢家家仆找到了段四,段四那时正在睡觉,被敲门声敲醒,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
官差立刻把段四抓了起来。
段四家的斗鸡打鸣,叫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醒了。
段四在斗鸡的打鸣声里被带走了。
卢雅和柏中水争路的事情闹得很大,建业人尽皆知,而卢雅恰好认识段四,指控是段四刺伤了柏中水,段四却死不承认。官府怀疑事情和卢雅有关:卢雅想要报复柏中水,买通了段四要他刺伤柏中水,因为害怕,就把罪责都推到了他身上。
官差来高平郡王府找柏中水,顺便请卢雅在天亮后去公堂。
卢雅抓着崔琬的袖子,说:“伯玉哥,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崔琬眯了一下眼睛,对官差说:“诸君,段四没说是阿雅指使了他,你们大人无凭无据,请阿雅去做什么呢?只有怀疑,那可不够呀。诸君要想清楚,高平郡王要你们查案,可你们不能因此就轻侮一位门阀子弟。请走阿雅本是小事,可是误解了阿雅、误解了世家子弟的德行——因为误判玷污了门阀世族百年的荣耀辉光,就不是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