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是虚妄。大乘佛法以十喻解释相之虚妄:如幻、如阳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空谷响、如海市蜃楼,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
这世间是否真的虚妄不实。荀靖之曾经不满于道门修得逍遥超脱的修行,所谓心如枯木,大道无情……那时他觉得世间充满了痛苦,有如苦海,有如火宅,他想救更多的人——可是真的可能吗?逍遥,是不是当自己能够抽身离去时,就抽身离去,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若是人人都修得小乘佛法,自己度脱自己,那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开这堪忍世间。他只救下自己,让自己先离开这世间,这是否就够了——不必回头看其他人,他一个人本来也就无力与一个世间对抗。
可是他不想修道,无论是佛法还是道法,他都不想修了。他做不到无情,他放不下一位故人。
第五岐……他的好友名叫第五岐,小名佛子。
如今他渐渐远离了道门。他在佛门中寻求佛子的痕迹,在经卷中隔着时空怀念佛子的目光,猜想佛子年少时如何读出他指尖下的经文。六如比丘尼曾说修佛法有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荀靖之向她问六度修行之道,已问过布施、持戒,今日问“忍辱”。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为何忍辱在布施、持戒之后,六如比丘尼答忍辱在精进之前:
忍辱乃是六度的中心。一个人可以做到布施了别人,并且认真持戒,修行佛门戒律,从不松懈,可是他依旧可能没有放下“我”,他还很傲慢。他无法忍辱——辱不仅仅意味着辱骂,任何不顺都能算作是辱,唾骂是辱、老痛苦病也是辱——当他遇到不顺,他就生恨了,就又有执着于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了,他放不下。
因此,忍辱之后,才能精进。修大乘佛法者,须进入无生法忍境地,不过忍辱之关,不能得菩萨之心。
六如比丘尼离开后,荀靖之坐在屋檐下又坐了片刻,仔细想着“忍辱”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柏中水,或许因为他长得太像佛子了,他在意他。
柏中水拿马鞭打了录公的侄孙卢雅。卢雅说柏中水不知羞耻,以色侍人,向一个半老徐娘出卖色相。崔琬和柏中水下棋时,曾向柏中水提起这件事,柏中水没有避而不谈,对崔琬说了自己的想法。
崔琬向荀靖之转述了柏中水的回答,柏中水说:“如果一个男子受到年轻女子的爱慕,会十分骄傲;那么一个女子受到年轻男子的爱慕,也同样应该骄傲,她应当受到众人的羡慕。我不以为我对长公主殿下的爱是耻辱。我可以忍受别人对我的唾骂,但是我不希望有人侮辱长公主殿下。”
柏中水说的话多么动听,他说自己甘愿为长公主殿下忍辱。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傲慢还是谦卑而可以忍辱?荀靖之将他看作第五岐的影子,而他本人究竟如何?荀靖之听自己的家仆赵弥说,柏中水一眼就能分清他和他哥哥。
荀靖之离开了通觉寺,回到了自己的府邸。真巧,他又见到了柏中水。
细雨已经下了一下午,到黄昏时,犹自不停。
天色已经黑了,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柏中水撑着伞站在他的府邸门外,似乎是在等他回来。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他的家仆。
荀靖之在远远看到柏中水的身影时,心中一颤,他以为佛子回来了——可是下一个瞬间,他就明白了,那不可能是佛子,站在那儿的是柏中水。柏中水能一眼看出谁是高平郡王,可他只看一眼,分不清柏中水与佛子。
再次见到了柏中水,他忽然想,其实他不该放下自己的疑惑和试探——他不应该做一个守礼的君子。
荀靖之没有等到车轿行驶到府内后再下车,而是在府门前就下了车。家仆小跑过来为他撑伞。
仆人为荀靖之撑着伞,柏中水在细雨中向荀靖之问礼。
荀靖之点头回礼,问他:“柏大人有事找我,怎么不进去等?”
柏中水说:“郡王的府邸,不是我能随意进的。”
“家仆无礼了。”荀靖之虽然这样说,却没嘱咐家仆下次看见了柏中水就放他进去。他只是客气地说一句罢了。他问柏中水:“大人有什么事找我?”
柏中水说:“郡王,有人想杀我。”
“谁呢?”
“我不知道。”
“那柏大人应该去报官,为什么在这儿?”
柏中水说:“我害怕了。”他说这句话时,就那么静静看着荀靖之,他没有故作可怜,只用平常的语气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如果他装出可怜的神态想要从荀靖之这里寻求同情,荀靖之想,他一定会嘲笑他、讽刺他的做作。可是柏中水没有。
家仆提着灯笼走了过来,荀靖之接着更明亮的烛光看见了柏中水衣服上的血迹。他最初误以为那片深色的痕迹是水痕,可是他现在看清了,那是血的痕迹。
荀靖之轻叹了一声,道:“柏大人,和我进府,喝杯温水吧。”他问柏中水:“柏大人可知道谁想杀你么,或者,你猜猜,会是谁下的手?”
“录公的侄孙卢雅。”
荀靖之对一个家仆说:“拿了我的名帖,去请卢雅过来,就说我今夜请他看一幅画。由不得他不来。”
“是。”家仆领命。
荀靖之问柏中水:“柏大人报官了么,若是报了,官府会处理其他的事情。你还希望我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