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此后再也无法吃肉了,他吃不下。
奉玄回过一趟隐机观,想回道观里找几只玉蝉,为师叔师姑放在口中。隐机观內被洗劫一空,兵匪将能带走的东西带走,带不走的就砸碎。道观內能打碎的塑像都也被打碎了。
奉玄上山之后没有找到可以用于饭含的玉蝉。
他留在松风台的宝象琵琶和鸣鸾琵琶被带走了,大概是因为琵琶上嵌有光泽不凡的螺钿,一看就价值不菲,所以兵匪没有砸碎它们,只带走了它们。雪窦古琴被摔成了两段,扔在地上的琴弦上染着血迹……
奉玄知道蕉鹿师叔是被琴弦勒死的,蕉鹿师鱼盐巫叔的脖子上被琴弦割出了伤口。
隐机观里发生过一场屠杀。不留活口的屠杀。
喷溅出的血水在寒冷的天气中凝结,凝成血冰,冻在地上。陪奉玄上山的镇民烧了热水,奉玄跪在地上,用热水一点一点擦去殿中的血冰,那血冰的血,是他各位师叔师姑的血。他手中的布是热的,可是他感受到刺骨的寒冷,感受到一种近乎寒冷的刺骨恨意。
他不会为山上兵匪的尸体收葬,他要那些尸体露天腐烂,唯有那些尸体一点一点丑恶地腐烂在太阳底下,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活着。
他知道佛子来过了。佛子将名笛准提压在了被褥下,没有带走。留下准提是为了让他知道他来过,还是因为来不及带走?
准提是一支紫竹笛子,笛身有三个竹节,颜色近乎黑色,通身朴素,并无装饰。奉玄收起了准提。
青玉屏风碎裂在地,奉玄捡了几片碎的玉块,驻马镇的镇民帮奉玄琢磨青玉,磨出了五片光洁的玉片。奉玄在五位长辈口中各放了一枚玉片,送五位长辈长归黄泉。
奉玄给师父清凉山人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中说明了兰成师姑遇害、师兄等人已去海柔等等事情,将信交给驻马镇的镇民,托他们在他师父回来后交给他师父。随后奉玄告诉驻马镇的镇民在寒山道上修一道墙,阻挡其他人进山。
镇民说他们已经没什么好抢的了,就算再有兵匪来,也不怕了。
奉玄说卢州兵匪被困在卢州时,必须对付尸群,一旦他们开始南下,也就没人对付尸群了,尸群不久后也会南下。修墙不是为了挡住活人,是为了挡住不死不活之人。
一月二十八日,奉玄带着刻意剑离开了驻马镇。他要去找那支血洗隐机观的军队,他要去找佛子,他要让那些乱军付出血的代价。
奉玄在离开驻马镇后,遇到了一个熟人,那是个年轻男人。
他没见过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见过他。
那个男人带了二十多个士兵跑到了幽州,在从昌明驿到堂庭山的官道上遇到了奉玄,他刚刚要离开昌明驿往堂庭山走,奉玄正要进入昌明驿。
那个男人骑在马上,在经过奉玄后忽然勒住了马,回身问奉玄:“你叫奉玄,是不是?”
奉玄牵着马,说:“是。”
奉玄没见过他的脸,但是他的长相让他有些眼熟。那双眼睛像……贺兰奢?
那个男人说:“好啊!好啊!兄弟们,给我围住他!”
奉玄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报仇!”
“我不认得你,我如何和你结仇?”
那个男人跳下马,向着奉玄走过来,“哈哈,我认得你,你是第五岐的朋友!好一个第五岐,明明答应了我不会教我弟弟袍休罗兰和一心归命这两个剑招,却还是教了!早知道我就跪他两次,让他为这件事也发誓!!我是贺兰奢的哥哥,我不该要我的脸。我弟弟学会了剑术,趁着前一阵京师动荡、贵族南逃,在夜里下手,在长安城外杀了荀淳名全家,现在他被通缉了,下落不明!!”
他一把抓住奉玄的衣领,额上青筋暴起,对着奉玄吼道:“他死了!!你明白吗,他死了!我弟弟因为第五岐死了!”
奉玄瞳孔一震。贺兰奢出事了。贺、兰、勉——这是贺兰奢的哥哥贺兰勉。他在目不能视时遇到过他,那天下了雪,他还记得贺兰奢那天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今天又下雪。”
奉玄抓住贺兰勉拽着自己衣领的手,要他把手拿下去,他说:“你不讲理。你弟弟纠缠第五岐学会了剑术,决定要去杀人,你该怪你弟弟,不该怪第五岐。”
“哈哈哈哈,我怪我弟弟?”贺兰勉将眼一瞪,说:“我也想怪他,可是我见得着他吗,啊?!”
“你见到你弟弟的尸体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没见到,可是朝廷找了他七天了,还没找到他,他能去哪儿?你说,他能去哪儿?!地上流了一地的血,他的剑也落在了原地,他受着伤又没有武器,他能去哪儿!我在长安附近的几处乱葬岗里翻了三天!”贺兰勉吼着吼着红了眼眶。
奉玄说:“你……确定那家人是你弟弟杀的吗?”
“客店墙上用血写了‘兰奢’两个大字。”贺兰勉颓然地松开抓着奉玄领子的手,“兰奢、兰奢,兰奢是‘善好之事’的意思。我的傻弟弟,这是什么善好之事?这是什么善好之事!这是他要把命搭上的事!我在乱葬坑里翻来翻去,从一具乞丐的尸体上翻出了他的珍珠佛像。”
贺兰勉情绪激动,眼里涌上了水光。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用丝帕包着的小东西,那是一枚珍珠贝母,连着贝壳的珍珠天然生成了佛陀的形状。贺兰勉说这是他从一个乞丐身上摸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