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佛子往村口走,离得很远就看见了师姐的影子。师姐带人挖出了他和佛子藏在村外的匣子。
隐微药师泪如雨下,看着奉玄,奉玄也看着师姐。一万种情绪突然堆积,二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奉玄没有再哭。他看见师姐抱起了匣子,再看见匣子,他的心中只觉得麻木。他的眼泪好像真的流干了,在墓室里流干了……墓室贴近黄泉,他在墓室里休息时久久看着木匣,他知道韦衡死了。
韦衡死了……
他再不接受,如今也接受了。
奉玄先开了口:“师姐。”
隐微药师侧了一下头,擦去了满脸泪水。
“奉玄。”隐微药师叫:“奉玄!!”
奉玄朝隐微药师走过去,叫:“师姐。”
奉玄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隐微药师初遇奉玄时,奉玄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比她矮一个头,她又是抱又是背、又扶是又是拽,把奉玄带到了隐机观前。奉玄已经长得比隐微药师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上褪去了少年人独有的烂漫天真,他越来越像一个大人了。
冲雪的喉咙中发出呜咽声。
“扔了吧。”奉玄只因为师姐而感到难过,他对师姐说:“匣子里不是韦衡的头。”他从隐微药师手里接过匣子,打开匣子,将匣子里那颗腐烂的头倒在地上。
一颗头滚了几下,停在了地上。那是一颗狂尸的头,皮肤青紫,神色狰狞,嘴唇已经腐烂,露出了牙齿。
奉玄面无表情地将匣子扔在了地上。
隐微药师努力睁大眼睛,眼泪不断顺着她的脸颊滑落,风吹过她的脸,使得她的脸又酸又疼。
奉玄抱住师姐,说:“师姐,韦衡的头没有烂。”
隐微药师哭着说:“你该恨他!你该恨他!奉玄,你多说两句话。”
隐微药师觉得害怕,她的师弟怎么变成了这样,她那个会哭会笑离不开她的师弟怎么没有了情绪。
奉玄不想说话。或许他对韦衡已经没有情绪了。人不能恨一个死人,其实没有“死人”这种东西,一个人死了,留下的就只是尸体了,留下的不再是“人”,只是一具肉身——这个人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人不能恨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奉玄的悲伤和愤恨已经消逝。隐微药师的悲伤和愤恨才刚刚开始,隐微药师在奉玄怀中痛哭。
隐微药师和韦衡相识于乾佑元年,他们已经认识了七年。七年,她从南方回来,收到了佛子的信。七年,韦衡一手打翻了他们的情谊,他利用她师弟实现自己的野心。
然后她听说韦衡死了。韦衡说过,后死的人要为先死的人收葬。
韦衡死了。她难道要为韦衡收葬,韦衡就是这样打算的吗?从背后刺她一刀,然后用诺言逼她为他收葬。
什么是真的,从韦衡嘴里说出的话,哪一句才是真的?!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韦衡已经把戏唱完了、已经退场了。
韦衡死了,不是真的!
隐微药师攥紧了手指,将手紧紧攥成拳头。
佛子走了过来,一个跟随隐微药师一起来找韦衡的头的士兵大着胆子向佛子和奉玄行礼,问佛子:“郎君,敢问少将军的头在哪里?我们要为少将军、为少将军……收尸!还他一个全尸!”
佛子说:“我怕齐连淮的人来找头,把小韦将军的头取出来藏在一间墓室里了,这个匣子只是为了应付齐连淮的人用的。不用担心,我会把头还给你。”
“多谢郎君!”
佛子问:“韦将军来了吗?”
“来了,正在带兵处理尸疫,顺便找少将军的尸体。雪练军把少将军的尸体藏起来了……雪练军死了很多,藏尸体的雪练军也死了,没人知道少将军的尸体被埋在哪里了,韦将军命人一点一点在龙门所城内搜查。韦将军听说有义士带走了少将军的头,怕义士出事,让药师带冲雪先找活人。”
“多谢。”
士兵向隐微药师请求:“药师,咱们去找头吧!这野外不安全,天黑之前咱们尽量回去。”
隐微药师攥着拳头,擦干眼泪,下令:“找!”她哽咽着止住了眼泪,再看了一眼被奉玄扔在地上的头……韦衡的头,她一定要找到。
隐微药师对奉玄说:“师弟,麻烦你带路。路远不远?”
奉玄说:“不算远。半个时辰就能走到。”
隐微药师对士兵们说:“来两个有马的人,去村里把奉玄和第五郎君的东西取回来,然后直接回营。”
奉玄说:“师姐……我们没有什么东西。”
隐微药师对两个出列的士兵说:“你们去替两位郎君向村里告别,告诉村里人,韦将军来了,情况很快就会好转。”她对奉玄和佛子说:“奉玄,佛子小友,我们直接去取头。”
两个士兵牵马去了村子里。
隐微药师调整好情绪,藏起所有愤怒和悲痛,决定去取回韦衡的头。
然而冲雪不肯动了。冲雪伏在木匣上,不肯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看向佛子和奉玄,然后又看了看被扔在地上的狂尸的头,显得病恹恹的,丝毫没了刨雪时的勇猛和急躁。
奉玄捏了捏冲雪的耳朵。
冲雪的嗓子里发出“呜呜”声,把头埋起来,伏在装过韦衡头颅的木匣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