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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勒扶着韦衡,送他到暂住的龙门所城内的庭院中,亲自将他送进了屋子里。

高勒退了出去。

韦衡将名刀准心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坐在主屏风前的坐榻上,对着屋子里的空地说:“出来吧,奉玄。你躲得太差劲了,连高勒都发现了。不知道贺兰奢那小子复了仇没有,你们躲人的功夫,都没他厉害。”

奉玄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他和韦衡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对峙。

韦衡身体不适,他不愿继续沉默了。他问奉玄:“肩上的伤口疼吗?”

奉玄说:“你管不着。”

“我肩上的伤很疼呀。”韦衡像开玩笑一般说。他说:“我给了你朋友二十一天,让他选要谁去死。看来这第二十一天,死的是我。”

奉玄说:“我不信你,你又要骗人。”

“其实你信我,否则你不会来这儿。你信我不会伤害你。”

奉玄对韦衡的情感很复杂。韦衡救过他,救过他两次:一次在海云蓁薮上,韦衡射杀了一头猛虎。一次在启阳县城门附近,韦衡从高处跳下来,将他护在身下,自己受了三箭——尸群被弓手射死,韦衡站起来,和一个射箭的士兵开玩笑说:“好小子,力气真大,你们少将军的甲衣差点被你射穿了。”

韦衡救过奉玄,可是他也骗了奉玄、利用奉玄。奉玄有时候很好奇,是不是救他也是韦衡的计划的一部分?韦衡只是想借此赢得他的信任,更好地利用他。韦衡这个人心机太深,奉玄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奉玄问韦衡:“你说的话里,什么是真的?你说你死了察坎关会打开,这是假的,是不是?”

“当然是假的,你太高估我了。我自己可打不开察坎关。我好不容易守住了卢州,我不愿意亲自毁了它。”

“你为什么杀了到思颜,我要你说实话。”

“八郎。”韦衡突然这样叫了奉玄一声,“因为你叫‘八郎’。太子派到思颜来卢州找一个人,那人叫八郎,是扶风郡王的孪生兄弟,太子说他身在卢州佛门。到思颜见到你时,你说自己是幽州人,又是个修士,所以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后来他越来越怀疑你,开始调查你的身世了。他认出你了。很不巧,我监视了他传给太子的信,扣下了这封信。你要同情他吗,他不死,你死。”

奉玄如坠冰窟,嘴硬地说:“……我不是扶风郡王的孪生兄弟,他兄弟叫荀靖之,已经死了。”

十多年后,奉玄再次说出了“荀靖之”这个名字。这名字变得如此陌生,当他说出口时,他像是在提起一个陌生人。

韦衡全凭一口气撑着才能端坐在坐榻上,他的嗓音不复从前的清亮,他说:“人一旦得到一个名字,一辈子都要为这个名束缚。你不承认它,它也会束缚着你。我曾经叫屠万真羽,我也不希望我有这个名字,可是我无法抹去这个名字的过去。一个人一旦出生,就没办法抹去自己的痕迹了。”

他说:“一个人要死两次,一次是人的身体死了,一次是人的名死了。我到底叫什么,我有过什么名字……我这个人不怕留下恶名、不怕被人恨,只怕死了就被人忘了。奉玄,利用了你,是我对不住你。”

韦衡说他对不住奉玄。

奉玄想哭又想冷笑,他说:“我不会原谅你。是你让局势变成这样的,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韦衡说:“收拾这烂摊子,求和。我不会和外面守着的军队开战。我没有多少粮,龙门所也打不起仗,打起来只是白白死人罢了。你说这局面是我造成的,你不要忘了你的好二舅,这里也有他的功劳。”

韦衡的气色很差,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未经黄檗染色的新纸。他那一头银灰色的头发在这短短几天间失去了光泽,变得枯干灰暗。他将头靠在自己的手上,说:“我累了,你出去吧。你如果想帮我,就想办法出城,看看齐连淮那边要做什么。”

奉玄离开了屋子,走之前怕韦衡受寒,下意识为他关好了屋门。

奉玄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韦衡的人。他没想到,这一次见面,就是他和韦衡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韦衡在屋中的坐榻上靠着手背小睡了一会儿,他没力气走到床前去了。他睡醒后,觉得有了一些力气,隔着门让守在门口的士兵叫高勒过来。高勒过来后在门外请示,没有人回应他。

高勒推开门,看见了一地的血。

准心掉在地上,躺在血里。

韦衡留下了军印和一张遗书,遗书交代要高勒割下他的头把他的头送给齐连淮,要雪练军不要造反,要齐连淮立刻处理龙门所的尸疫。

高勒神情木然,忽然大吼了一声,怒而拔刀,砍烂了屋中所有的家具,屋中再也无物可砍,他颓然跪在地上,连喊十声“少将军”,直喊得嗓音嘶哑。

没有人回应高勒。

高勒一个八尺高的汉子,对着韦衡的尸体泣不成声。

高勒和韦衡死在了同一天。傍晚,高勒割下韦衡的头,前往齐连淮的军营。齐连淮看高勒单身赴会,怀疑有诈,令人向高勒开弓。

高勒紧紧护着韦衡的头,被射成了一只刺猬,死在了齐连淮的军营大门外。

作者有话说:

“渺渺吟怀,望佳人兮,在天一方。问鲲鹏九万,扶摇何力,蜗牛两角,蛮触谁强。华表鹤来,铜盘人去,白日青天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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