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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玄静静看鱼。佛子回了客舍,去找奉玄,看见奉玄静静坐着,偶尔拈几粒鱼食喂鱼,他不想打扰奉玄,于是也不出声,就那么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后面,静静看奉玄。阳光落进水里,水草碧绿,奉玄在那儿看鱼,也不厌烦,佛子站着看奉玄,怎么看都觉得有意思。

客舍主人抱着他家不哭了的小孩也来看鱼,那小孩看见佛子,叫:“爹!”他对着人叫爹,倒也不是以为前面那人就是他爹,大概是想叫他爹帮他看一看。

奉玄又听见叫“爹”的声音,扭头一看,发现佛子在后面站着。

奉玄站起来,说:“好友,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怕打扰你。”佛子说:“吾友看鱼,吾看吾友,各得其乐。”

奉玄笑了一下,说:“独乐不如众乐,我看见你比看见鱼高兴多了。”和佛子一起回了屋子。

佛子上午不在客舍,陈观复派人来过,给奉玄和佛子递了两张请柬。陈观复在请柬里说围猎结束,自己得了空闲,请奉玄和佛子晚上到他的私宅参加夜宴。夜宴只是陈观复举办的私宴,少有外人,奉玄和佛子决定赴宴。

宣德城內有坊有市,坊中住人,市里经商。宣德城西地气温热,西市中有几家香水堂,不但卖澡豆香水,还可以泡温泉。下午奉玄和佛子没有事情,去西市一家香水堂泡了温泉。

香水堂中备着温水,客人如果要泡澡,主人或者小二就问客人要散着洗还是要单独洗:如果散着洗,那就去澡堂里泡,泡完还能让人搓澡;如果单独洗,那就派人提了水,请客人去帘子后面,在木桶里泡。不论散着洗还是单独洗,都是要交钱的——

奉玄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不知道还有“买卖”这种事,自然也不知道怎么交钱、花钱,后来他到堂庭山入道,隐微药师带他下山,教会了他怎么了花钱买东西。奉玄既然能花钱,手里就一定有钱,他的钱是师父给的,如果奉玄下山时雪岩药师没有离山,雪岩药师也会给奉玄钱——雪岩药师会让奉玄装上银钱、驱虫香丸、药丸,秋冬还要带上擦手擦脸的面脂。

奉玄和佛子进了香水堂,从店主那里得知怎么泡澡后,佛子说要单独洗,除了付了自己的泡澡钱,还另外付钱向香水堂主人定了一间休息的茶室。奉玄手里有钱,不过他不想在木桶里待着,选了散着洗,和佛子说自己一会儿去找他,两人暂时分开了。

小二带奉玄往香水堂里面走,边走边告诉他:“客官这个时候来就来对了,下午最适合散泡,这时候澡堂里人少。”澡堂外弥漫着一层温热的水雾,隔着屋墙,澡堂里面偶尔传来撩水声和交谈声。

小二领奉玄进了澡堂,在门口请奉玄洗手,然后让门口的童子打一盆热水端进来。走进澡堂里面,小二带奉玄走到澡池侧面,请奉玄挑一扇屏风,在屏风后换衣服、放衣服,用温水洗脚。奉玄去屏风后脱衣服,小二告诉奉玄出来之后去澡堂里泡着就行了,如果找人搓背、买澡豆、买茶水,直接和那个帮他端水的童子说就行。

澡堂中只有两三个人,柏木房梁散发出湿润的木头味。奉玄走到池边,撩了撩水面,觉得水有些烫。他迈进水池,水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他将自己沉到水里,好像这样就和世界隔绝开了。宣德的温水令奉玄觉得舒适,这和宣德带给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宣德让他不忍细想、不敢细想。其实他不太喜欢待在宣德,他害怕想起宣德城里咬过他的手的孩子,害怕想起把孩子托付给他的那位夫人……在宣德城里,他一次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尸疫带来了太多改变,如果没有发生尸疫,奉玄或许不会察觉出山下的生活有多么艰苦。人间总是很苦涩,奉玄生在南北统一之后,以为南北既然统一,以后就会是太平盛世,尸疫的出现告诉他:人算不如天算。

人间很苦涩,因为人和人之间相互争夺,因为人意不能胜过天意。北地曾有一位皇帝,自称“无愁天子”,奉玄小时候听阿翁说起他,阿翁说他自欺欺人——奉玄他阿翁晚年崇佛,他说一位皇帝只要他还是一个凡人,那他就总会有无能的时刻。奉玄现在知道了他阿翁曾感受到的那种无力感,奉玄的阿翁比奉玄早了太多年领悟到了凡人的无能,贵为帝王,他依旧清楚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的灰暗面:他不能强迫自己的生母像疼爱兄弟那样疼爱自己、不能阻止自己的弟弟谋反,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能,一个时代也有它的无能。奉玄没有见过连年征战,不知道人间的惨状,或许他从阿翁和几位舅舅的口中听到过战事,然而那些战事只意味着天家的荣耀、证明了阿翁和将领的非凡才能。阿翁会讲“尸骨遍野”,然而“尸骨遍野”这短短四个字,就是对战争中平民的苦痛的全部描述了。史书里记一笔“饿殍遍地”,一笔带过十几万人的悲惨岁月,史书不能替人们记住全部的细节,可是人们不饿了,时间一长,甚至连饿过也都忘了——史书记得太简单,人们太爱忘事,奉玄只有亲自下了山、亲自经历了尸疫,才知道了人世艰难的含义。

对奉玄来说,宣德很特殊。宣德让他遇见了佛子,让他遇到了韦衡。韦衡很特殊,因为韦衡告诉奉玄,一个武将应该反思:韦衡说当将领不好,战胜不是喜事——一旦开战,就会死人,将领的功勋是用几千条、几万条人命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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