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龄怎么可能叫得出一个死人?李延龄命令自己的士兵先行动手,镇压内乱,他三弟残存的手下被李延龄激怒,拼了性命打开了妫州长悲山一处山下的大门,引尸群进入——好一个李延龄,他想破釜沉舟离开尸疫道,送了韦衡那么多金银、又要带走大量流人士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延龄不考虑他们的后路,那李延龄也别想走,如果他们不能安稳地留在妫州、得到好处,那就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笑话。他李延龄是谁?是妫州流人之主!他不可能死。卢州军上山,不算坏事,李延龄镇压了流人内乱,不想再管任何尸疫道的事情——其他人都可以死,只要抚子内亲王还在他手里,卢州军来了,韦衡就得让卢州军救他!
李延龄回到水殿,想叫其他兄弟去守墙,然而他发现抚子内亲王带在身侧的少年人杀了他剩下的结义兄弟。
抚子内亲王在算计他。
他背叛了自己的兄弟,也被自己的兄弟背叛。
人心本来就是这样,少有真情。不要紧,他的兄弟们都可以死,抚子内亲王也可以都杀了他的兄弟,抚子内亲王活着就好!
水殿的门上糊了一层绢布,血溅在绢布上,如同一枝红叶。李延龄不想打开水殿的门,杀了那么久的人,他累了。水殿里有故人、有死人,故人令他思念长安,可是他回不去长安。死人令他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长安……他在长安狂饮高歌,那时他是武家子弟,出入诸王府邸,在乐人的琵琶声里为诸王高歌、与诸王高歌,他以为自己将有大好前程。诸王被囚,他离开了长安。高歌是他离开长安后,唯一能再次找回长安生活的方式。
抚子内亲王带来了长安的琵琶声,抚子内亲王,要毁了他的长安大梦。
抚子内亲王抬手,丝绸外衣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说:“好。”
琵琶声响起。李延龄倚门而坐,望着天上的明月,唱:“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天上明月明,明如长安月,人间无黄鹄,不得长解脱。李延龄唱:“黄鹄翼成将奈何,黄鹄一举横四海——”
琵琶声悲慨,李延龄唱:“君王岂有四海罗!”
琵琶声停。
君王!他是这妫州尸疫道的君王!他不稀罕。如果可以,他宁愿还只在长安当一个侍卫。
李延龄问:“殿下,当年你在宫墙下,交给我的是什么?是诏书吗?”
“是。”
李延龄说:“我没有出卖殿下。”
抚子内亲王说:“所以我来了妫州。”
李延龄哈哈大笑,说:“所以你来妫州骗我。外面乱起来了,我不想动。我陪殿下在这里等,等韦衡来。”
“韦将军不能离开卢州,他不会来。”
“哦?”李延龄看着水面,远处亮起了几点灯火,有人提着灯笼过来了。他说:“殿下再次听见我的声音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听着一个活不了几天的人说话,您心里想了些什么——他真可怜,还是他真可笑。殿下对我,太过绝情了一些!”
“我想,多年不见,大人的声音有些变了,大人的心里一定很累了。”
“累了……您听出我累了啊。你还记得我当年说话的声音?”
“我记得。您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令人安心,您把鸣鸾琵琶还给我,我记住了您的声音。”
“我……我……您……”李延龄紧皱着眉,话不成句。李延龄忽然看见有人来了。
长廊上满是鲜血,侍卫手持重兵守在殿外。一个人被人抬着从长廊上走了过来。
奉玄守在门后,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握紧了手中的刻意剑。
他听见李延龄说:“菩娘。”
李延龄顾不上再和抚子内亲王说话,对过来的人说:“菩娘,你清醒了?我倒是希望你现在还是不清醒好,事态不好呀。你来陪陪我,我很感谢你,我看见你,又想起你姐姐。”
被李延龄称为“菩娘”的人说:“姐夫说笑了,我从来没有不清醒过。”
姐夫……?奉玄忽然想起李延龄的妻弟王圃,不知道王圃是死了还是还活着,他希望王圃还活着,能尽快带人前来,为他们解围。他希望王圃还活着,这样他就能再狠狠给王圃补上一拳。
抬竹轿的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定后,弯下身子,菩娘走下了小竹轿,说:“我来送姐夫最后一程。”
竹轿横在长廊上,堵住了路。
“你……你……”李延龄“你”了几次,不可置信地问:“你没疯?”
“其实也疯了,这尸疫道里哪有正常人。”
“你……”
“姐夫,你不要提我姐姐,你不配。我来看你死了。”
李延龄这时才意识到危险,立刻威胁道:“你站住!王菩娘,你好深的心机!!不过你话说得不对,你不能送我,倒是我能送你。”
“你送我倒也不是不可以,我不怕死。我和我姐姐一起地狱门口等你,等着看你下油锅。”
“我都要忘了,你是个女人。果然最毒女人心!”
“姐夫果然忘了我是个女人,姐夫好狠的心,姐夫恨我,给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的脸现在还在疼。”菩娘说:“不过我也恨你!!李延龄,你以为我疯了,疯疯癫癫要做男人,我确实是疯了,在这破尸疫道,我不做男人,你的兄弟就会侮辱我,尸疫道里没有女人,只有男人和畜牲。我疯了,但是我只要记得我恨你,我就随时能清醒过来!我要告诉你,你小看了姐妹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