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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

 

景和在午夜时分才睡下。华中气候湿润一点,一到雨夜他就浑身酸痛。这是陈伤。

他总梦见那片树林。

原始森林的图片中,下半部的灌木总是深绿色或棕色,有时还是黑色的肥沃土壤。他梦见的那片树林却不是这样。若把他脑海内的图景复拓成为图片,那张相纸上将会是无垠的绿。而且,与天幕上湛蓝的渐变恰巧相反,他的这片小树林,从下至上,由浅入深,宛如水面倒映的叠着滤镜的天色。

他的视角似乎在摇晃的小船上。船在水面行走,浮力带来的摇晃,水与船底粘腻的吸附触感,无一不让他昏昏沉沉。没有声音,除了他这双眼睛,没有生物活泼悦动。树林,无数瘦削或粗壮的树种,沉默地站在这浅浅的一片绿之中,缓缓晃荡着,叶片拍起一层层绵延的浪潮。

景和没认出这是什么树种。这树笔直,身形瘦削,直顶天穹而去,让他觉得很像一个什么人。

这个人应该也如这树一样,情绪收敛,眼神深邃,身形笔直。树代替了他住在景和的梦里,迎来一阵又一阵柔和的,异世的风。

他在前几年春天去过一次港岛。

短途旅行,从临近城市口岸去自由港,近些年来很时兴。

从这边的地铁下来,去乘港铁。每个城市站台的建筑风格都不同,他饶有性质地观察着头顶的站牌和四周的人群。有列车呼啸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这时候他看见站台另一侧,港铁红得特别的门缓缓洞开。视野之内的所有车门都在做相同的动作,一时间恍若异世界奋勇朝他而来。

是带着鲜艳颜色的新奇东西,打破了他寻常生活的认知。是钱和优越的另一种世界。他冷眼旁观,内心却趋之若鹜。

欲望之于他是未上釉的瓷器。线条单薄但气质清癯,可以握在手中,但难以把玩。感受它的圆润,却无法避免它的粗粝。

陆景和爱重它,听从他。所以他一脚踏空,从空气溶洞里遭遇了实质性的破风。

他感觉到的奇异并不是脑内一闪而过的幻象,而是叠在真实世界上的另一层粒子。覆膜隔绝了现实,重构了另一种虚无。他在虚无里遇到最终丢失的爱人。

溶洞的底层处于真空状态,他的呼吸被强行停止,肺部的翕合像失水的鱼。那时候也是一阵风,闻不出味道,带着湿润的善意,向他吹来。

景和抬头,在现实和虚幻的重叠处看到无尽的长廊。

这纯白的走廊和他高中教学楼外的很像。午间休息的时候,整间学校都无比安静。只有阳光透过栏杆铺洒在洁白的瓷砖上。他打扫卫生,拎着沾水的拖把,站在长廊的尽头向另一头望过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会从无尽的延长线上走出来。

他看着那条被虚无的光扫过的、闪着暗淡星光的走廊,心想,你迟到了十二年。

他的心脏已经在旧的频率上加了一轮崭新的跳动,厚重的大衣熨妥地附在他胸口,被迅速升高的体温蒸出春意盎然。

aiber就是这个时候来接他的。

这个人很漂亮,骨相明晰眉眼深邃,一举一动都带着春风一样温润的意味。陆景和被他牵着,快三十的人像小朋友一样乖,跟在来历不明的人身后走。

他从未怀疑过aiber来意不善,他想,从见到这个人的和军靴更衬得他气质无比刚毅。小美人又咽了口口水,就听见他丈夫简短地说,晚上跟我去酒会。

少校迅速离开了。炸酱面端了上来,小美人满足地吞了一大口,管家站在一旁跟他解释,晚上就是订婚宴。小美人不置可否,用叉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流心蛋。亮黄色的流状蛋黄缓慢地流出薄薄的焦脆蛋白边缘,沾上了棕色的面条,他抬头看着管家。

“将军会到场的。”

小美人弯起眼睛笑了。

少校虽然对他冷淡,但明面上的事情总是办的滴水不漏。礼服一早就备好了,小美人虽未曾试过,却十分合身。他翘着嘴角拨弄衣角,想必是哥哥给的尺寸了。他只见到自己那一套,纯白色的礼服,衬了淡金色的边,这一身未免过于亮,可胜在他年轻且面孔漂亮,也压得住。那滚边大概是织进了金线,在灯光下显得低调又奢华,小美人很满意,就多问了一句少校的。

管家却显得很为难。小美人心里一沉,果不其然管家给出了他猜到的解释——他的这位便宜丈夫,实在是太他妈的忙了。忙到根本没时间挑样式、试礼服。小美人突然觉得有点酸酸的,但脸上并不显露出来,他只是牵着衣角很矜持地笑了,对管家说,谢谢您帮忙挑了礼服,很漂亮。

他这么一折腾,很快就到了该出发去酒会的时候。小美人歪在车后座里给哥哥发信息。

他都能晚上回来睡了,怎么就不能自己挑一下礼服啦?

小美人觉得有点委屈,但是反过来一想人家大概也很烦躁——任谁突然受了上司命令要娶根本不熟的人也要郁闷的。他没想能让少校多惯着他,只是总想跟哥哥实时播报一下自己的生活。

他知道哥哥最担心自己。

但他不知道他的将军哥哥脸色比那个被迫娶了自己的少校还要不好。

信息是在将军往酒会赶的路上弹出来的。将军以为自己亲手把弟弟交出去,一切就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不见他、那么多天没见他,也就不再多想。但小美人简短的几句话,却好像这个人鲜活的模样从文字里跳到眼前,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娇憨模样。他以为自己即将斩断的邪思,随着那个弟弟已经和少校同房的事实燃成了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心。

他控制不住地想象着弟弟白皙幼细的腰臀,和那个含着泪水抖着睫毛的模样。他想象着男人的手掐上小美人的腰,扣住他手腕按在床单上,将他一身折腾出青痕红斑。他的绝望竟然多过嫉妒,像是恶龙守护的珍宝被人偷走了。那个小男孩在他的记忆中还那么清白,像雪一样纯洁无暇,转眼间居然已经长成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红着脸。他感觉到自己的牙关已经有轻微的咯吱声,像是什么东西压实了雪。他想到,是我把他送出去的。

是我把珠宝拱手相让。

如果此刻司机回头,他一定会看到一张因为愤怒到极点而极度平静的脸。他们那个高贵的将军,此刻的心里扎满了黑色的念头,yu念像丝线一样紧紧勒住血肉,让他痛苦不堪又无比思念。他盯着那个明明灭灭的光脑屏幕,心里几乎被魔障占据了。

就这样乌云罩顶般冲进酒会,就看到小美人被拽着手腕往脑袋上浇了一杯酒。闹事的是个相当年轻的军官,少校还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就冲着自己上级的夫人发难了。将军揪上这个无名小卒的衣领时,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但他很快平静下来,就像敌军刚刚往指挥部扔了量子炮武器而他在上一秒跃迁离开星系一样,他放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看了少校一眼。少校脱了披风围在小美人身上,相当利落地在遮掩下给小美人脱掉了粘酒的礼服外套,因而错过了那一眼。

他不会想提前知道的,假如当时他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神的话。你很难用语言去描述那种困兽般的眼神,那一刻他不像帝国的将军,他像刚刚受过重创惨胜的凶兽,尽管虚弱万分,依然毫不犹豫地向同伙露出了爪牙——那种杀意容不下任何人站在他面前喘息。

少校头也不回地带着小美人上了二楼的休息室。他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一声闷响,随后是痛苦的呻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声。随后是一片长长的静默,他打开休息室门的那一刻,大厅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将军一行人和那个军官,像水滴一样氤氲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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