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拈起一颗青豆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凉州羌乱百年,平而复叛。关东黄巾生变,八州并起。说到底,都是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百姓如此,朝廷又何尝不是?先生曾在宫中为郎,想必知道早在二三十年前,朝廷就捉襟见肘,不能足额发放郎官的薪俸。”
贾诩面色一黯,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天子此言,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作为一个凉州士子,举孝廉为郎本是前途光明的好事。谁曾想,他在宫中为郎数年,不仅看不到一点升迁的希望,反倒因无法得到足额的薪俸,衣食窘迫,最后连治病都拿不出钱,只好弃官返乡。
相比之下,那些才智远不如他的关东士子,却可以依靠家族的资助,不仅活得很滋润,还可以呼朋唤友,日夜宴饮。升迁外放时,他们也常常能得到超擢的机会,令人艳羡。
“百姓没钱,朝廷也没钱,钱去哪儿了?”刘协又拈了一颗青豆。“都说先帝奢侈,建万金堂,卖官鬻爵,可那些钱用在何处,他们真不知道吗?退而言之,万金堂所积累的钱财,真比世家积累的资产丰厚?”
刘协咧嘴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贾诩。“先生在董卓军中,应该知道是董卓从宫中劫掠所得多,还是从洛阳世家劫掠所得多吧?”
贾诩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依陛下此言,是欲借万民之力,抑百姓之强?”
刘协摇摇头。“不是借力,而是行道。力有时而穷,唯道无有尽时。当年夫子有教无类,使王官之学惠及天子士子。高皇帝废世卿世禄,使布衣可登卿相。朕欲更进一步,使万民共沐王道,天下大同。如此,方能根深本固,太平万年。”
刘协举起杯,向贾诩示意。“若能如愿,凉州何患不安?”
贾诩倒深一口冷气,痴痴地盯着天子。
他知道天子志向远大,但他没想到天子的志向会如此远大。
中兴大汉算什么,天子这是要行王道于天下,像夫子、高皇帝一般,建圣人功业。
猛一听,会觉得这是狂妄。
细一想,才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也是夫子造福后世的真正功德所在。
夫子让普通士子有机会学习礼仪。
高皇帝让布衣可以为卿相。
天子要让万民共沐王道,天下大同,实现真正的太平。
若人人得温饱,能读书,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太平何愁不至?
由王公而百姓,由百姓而万民,这不就是太史公汲汲以求的古今之变?
古往今来,读书人千千万,又有谁能看出这一点,又身体力行,向道而行?
太史公云:五百年有圣人出,其唯陛下乎?
刘协心中忐忑,脸上却不露声色,笑容满面地看着贾诩。“先生,可共饮一杯无?”
贾诩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举起酒杯,向刘协示意,一饮而尽。
“臣浅陋,愿攀陛下龙鳞,立尺寸之功。”
遇敌
杨彪端坐在帐中,低着头,看着案上的文书出神。
杨修坐在一旁,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瞟天子所住的大帐。
贾诩一直没出来,倒是让人送了两次酒食,看样子天子与他谈得很投机,甚至可能要做彻夜之谈。
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么投机?
杨修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笃笃。”杨彪曲指敲了敲案几。
杨修回过神来,问道:“父亲意下如何?”
杨彪苦笑。“天子虽年少,胸中却有韬略,这是有意让我知难而退啊。德祖,你的意见呢?”
杨修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论政治民,儒门仁术,天下无出其右。理乱治兵,儒门的确有所欠缺。或许当效叔孙通故事,暂忍一时?”
杨彪瞪了杨修一眼,厉声斥道:“满口胡言。你这是将我泱泱大汉比作二世而亡的暴秦吗?”
杨修微怔,如梦初醒,面色煞白。
引喻不当是大罪。
亏得他面对的是父亲,不是天子。
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引喻不当,正是受了天子的影响。
刚才天子可比他放肆多了。
杨修很无语,觉得自己被天子带坏了。
“说话!”杨彪催促道,声色俱厉。
“呃……”杨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父亲以为,若无陛下坐镇,卫尉能指挥诸将,击退李傕、郭汜吗?”
杨彪有些焦躁,眼睛一瞪,手掌跃跃欲试。
如果士孙瑞能搞得定,他还费这心思?
士孙瑞能搞定南北军,却搞不定杨奉等人。这些西凉兵、白波贼出身的将领才不会把士孙瑞当回事呢。
就连董承都未必能看得上士孙瑞。
仅凭南北军,想击退李傕、郭汜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这又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向天子要兵权,还怎么开口?
杨彪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给士孙瑞写一封书信,说明当前的情况,问问士孙瑞自己的意见。
一夜时间,足够信使往来。
实在不行,再拖半天就是了。
杨彪说干就干,提笔研墨,给士孙瑞写了一封急书,派人立刻送往御营。
杨修在一旁看着,不时偷看一眼天子的大帐,心情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