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中处处张灯结彩,金碧辉煌。西廊下,整齐排列着几只铜鼎,鼎中烹煮着鲜香四溢的羹汤。
满座冠带,上百位高官,都穿着相似的礼服,郭嘉一眼就看见荀彧。
荀令君被几个使者围在中间敬酒。似乎感应到什么,也在同一时间抬眸回望。
天子在许都,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荆州刘表、西凉马腾、关中各路小诸侯都派出使者来许都贺岁,顺便探一探曹营的虚实。
关中段煨的使者还是一个汉羯混血儿,相貌颇有异域特色,不识汉家礼仪,坐姿别扭,端酒盏的姿势也十分别扭,却仍然被荀令君优雅端方的气质折服,用一种敬仰又痴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郭嘉跟着黄门侍郎上殿,路过汉羯混血使者身侧,脚步一顿,温和地问:“许都好玩吗?”
这使者生在西凉,长在西凉,半生戒马,一朝来到许都,就被这里的繁华热闹迷了眼,荀令君还安排了关中户籍的官员陪他四处游览,倍感亲切。他用力点头:“好玩。”
郭嘉笑逐颜开:“那请尊驾一定要多住几天。”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笑得友善又好看,让使者也禁不住跟着笑了笑。关键是:荀令君居然笑着看过来,接受了敬酒,那使者端着酒盏的手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虽然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浅淡的微笑,但看到的人都有点意外欣喜:一向端肃的荀令君竟然笑了!真难得。
还有宫廷乐师正在演唱《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这是曹操特意安排的。春秋时代,君王宴请君王,宫廷乐师弹奏雅乐《文王》。君王宴请臣子,乐师演奏《鹿鸣》,歌颂国君款待群贤的盛情,昭显君臣和谐。
春秋之后是战国,诸侯争霸,兵戎纷乱,礼崩乐坏。时至今日,《文王》的曲调早已失传,只余歌词。《鹿鸣》倒是流传下来,不过已经不是宫廷乐师才能演唱的雅乐,民间的乡绅设宴,只要乐意,也可以唱“呦呦鹿鸣”。
繁琐的百官朝贺仪式,奢侈的宫廷宴会,这些面子工程,都是为了在这些使者心中树立朝廷的威仪。让他们看见许都君臣和谐的场面。
天子刘协今日一改颓丧的作派,在御座上和群臣一同饮宴。
郭嘉将手炉递给侍臣,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臣司空军师祭酒郭嘉,拜见陛下。”
刘协早听过浪子郭嘉的大名,曹司空的第一心腹,一个狂妄无礼、心机深沉、有才无德的青年。不料这浪子看起来非常清隽,纯良无害,正经行礼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一旁的小金鼎中燃烧着香篆,缕缕香雾暗销。却遮不住郭嘉身上的草药清气。
刘协起身走下台阶,扶起郭嘉,掌中的手臂远比寻常男子更纤弱精致。刘协又想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冕冠上垂下来的十二条玉珠串轻轻摇晃:“御苑中的‘龙骨朱砂红’将开半开,郭爱卿可愿意陪朕赏花?”
“龙骨朱砂红”是一种超稀有珍品梅花,虬劲的乌墨色枝干,深红色重瓣花朵,花形美观端庄,凋谢时也不减一分颜色。
整个大汉不超过十株,两株在颍川阳翟韩氏的私家园林中,相传是四百年前张良手植。颍川书院的旧址上有五株,是八十年前荀淑(荀彧的祖父)折枝移植。国子学和皇宫里各有一株,都是郭嘉让花匠从书院旧址连根移来的。
这梅花娇贵,折枝移植总是种不活,或是受环境影响,深红变粉红,再也看不出龙骨朱砂红的特征。
当着满殿公卿、和使者的面,难道能拒绝皇帝的邀请?“郭爱卿”这个称呼让郭嘉有点膈应,不过他必须照顾小皇帝的颜面,疏淡又不失礼仪地说:“陛下有此雅兴,臣自当奉陪。”
刘协摆手让侍臣和宫人都退下,他想单独和郭嘉说话。
有个聪明人指点刘协,他现在的处境很微妙,曹操需要朝廷的名义,不会动他的皇位。曹营的文臣,当初一致同意“奉天子以讨不臣”,对汉室的态度暧昧,所以他可以试着拉拢那些能臣。如果失败了,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糟。要是能收服荀彧或郭嘉,完全有可能改变现状。
花是好花,横斜疏瘦,苍劲嶙峋,暗香浮动。有一种饱经风雪磨难,仍然武威不屈的风骨。
但架不住天寒地冻,郭嘉骨子里的傲气,让他纵使冻得手足冰凉,也不肯表现出一丝瑟缩之态。死撑住洒脱的形貌,郭嘉幽怨地瞥一眼侍臣渐渐远去的背影,捧着他的手炉,走得还挺快。
刘协折了一枝梅,拂去花枝上薄薄的积雪,递给郭嘉:“郭爱卿好酒,官名祭酒,今日宴会上的酒,爱卿可见过?”
郭嘉只浅尝了一小口,就被叫来面圣,不太确定:“赊店贡酒?”当初郭禧得过几坛子赊店,宝贝得很,一直藏着舍不得喝,被郭嘉偷偷拿出来,和荀彧、戏志才一起痛饮狂歌,一滴都没剩下。
刘协踌躇满志:“是啊,赊店贡酒。昔日,光武帝刘秀于南阳起兵,没有帅旗,就借酒店的酒旗充当帅旗,又得贤臣邓禹辅佐,中兴汉室。给光武帝赊旗的酒店也因此成名,专贡御酒。郭爱卿之才,更胜于邓禹,若辅佐朕,何愁汉室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