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公主登基了 第5节
《陈书·末帝本纪》。
这是第四次,她抄写着史书的最后一篇。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篇了。
她抄得很认真,不知不觉,握笔的手上又多了一只手,曾经,是这只手带着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母亲为她取的名字。
昭,明也;昧,暗也。昭昧,以光明逐尽暗昧。
现在,皇宫外是金戈铁马的杀伐,房间中却是她带着这只手,在夜间灯火中落下本篇最后一个字。
前朝纷争,四国并立,宋、齐、梁、陈,均为大周所灭。
武缉熙问:“宋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权。”重臣弄权,只手遮天,篡位立周。
武缉熙问:“齐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钱。”穷奢极欲,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武缉熙问:“梁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兵。”将帅无能,兵弱马乏,无力抵抗。
武缉熙又问:“陈因何而灭?”
昭昧稍作停顿,说:“无能。”
陈末帝为何用丞相之策?
之前她想了很久,现在却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事实或许很简单:三个人献计,陈末帝以为人人说得都有道理,既然选不出合适的计策,那就选亲近的人。
武缉熙点点头,忽然又问:“当真如此吗?”
“什么?”
“《陈书》记载,陈末帝昏庸无能,宠幸贵妃、重用奸佞,导致陈国灭亡。但是,”武缉熙说:“另有记载,陈国灭亡后,陈地百姓对他追思不已。”
昭昧怔忡。
武缉熙似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期待什么回答。她亲自合上《陈书》的最后一页,向昭昧露出似欣慰似怅然的笑,说:“我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武缉熙的目光忽然放远,似乎穿过房门、越过宫墙、透过漫漫夜色和隐约火光,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从那很远、很远的地方收回,看向眼前的昭昧。
她说:“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昭昧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娘,我们也走吧。”
武缉熙问:“怎么走?”
“等他们打进来。”昭昧说:“那时候,宫里一定会乱起来的,我们只要趁乱……”
她没有说完,武缉熙就摇头:“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昭昧急道:“谁都怕死,怕死,就会乱起来的。那时候——那时候,阿耶也顾不上我们!”
“不,他不会放过我。”武缉熙道:“但是你,或许你还可以——”
“彭”的一声。
“公主!”
李素节闯了进来。
“他们打进来了!”
武缉熙不紧不慢地问:“打进哪里?”
“皇宫!”李素节稳定下来,道:“殿下,他们进宫了。快走吧。”
武缉熙轻推昭昧,说:“素节,公主就交给你了。”
“殿下,您……”
武缉熙不容置疑地说:“你们走。”
“阿娘……”昭昧抓住她的手。
武缉熙猛地推开昭昧:“快走!”
昭昧踉跄两步,回头看她一眼,咬咬牙,向外走去。
忽然,手上一紧。
武缉熙又拉住了她的手,将什么东西放在她掌心,唤:“阿昭。”
昭昧回眸。
她说:“我从不曾送你什么,这支簪子……就当做你的成年礼物吧。”
昭昧低头,看着那支簪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武缉熙向她笑,说:“我似乎真的,没怎么夸过你。但是——”
“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昭昧不由得攥住她的手:“阿娘……”
武缉熙挣开手,轻声说:“去吧。”
“阿娘!”昭昧猛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眼中泛着水光:“走吧!一起走!”
武缉熙的眼中似乎翻卷着沉重的情绪,像汹涌的海面,眨眼又风平浪静。她微笑着,坚定地、一点一点抽回手,说:“走。”
“阿娘——”昭昧又向武缉熙扑去,李素节咬牙拉住她:“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武缉熙背过脸去。
昭昧伸出的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垂下去。
李素节紧紧握住昭昧的手,最后看一眼武缉熙,便毅然转身——
她僵住了。
下一刻她拦在昭昧的身前。
她们盯着门口拉长的影子,慢慢向后退。
那是一个男人的影子,在台阶上弯折、扭曲,又步步走近。同样走近的,还有他手中细长滴血的剑。
他抬起头。
昭昧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脸糊满了鲜血,在记忆中扭曲变形。脑袋里刮起风暴,翻滚着碾压着,不断有东西被冲上来又沉下去,她被裹挟着,压成了薄薄的一片,身体空空荡荡的,像失去了什么。
“阿娘……”昭昧忍不住轻唤,慢慢睁开眼睛。
“公主。”李素节的声音响在耳畔。
周围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昭昧才看清她的脸,接着,触碰到她沉甸甸的视线。
昭昧全身一颤:“我娘呢!”
李素节说:“我们逃出来了——”
“我娘呢!”昭昧扯着她的衣领:“我记得,我记得……”
她不说话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抱住脑袋努力地想,可除了台阶上拉出的那道长长人影,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素节姊姊,”她茫然抬头:“发生了什么?”
李素节面露不忍,避开了她懵懂的目光。
可昭昧死死捕捉她的视线,扳住她的脸面对自己,问:“发生了什么?”
那眼神能刺穿一切遮掩。
李素节抿了抿唇,轻声说:“都……去了。”
“谁?”昭昧问。
李素节艰难地回答:“陛下,还有……”
“不可能!”昭昧打断她的话。她站起身,无措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试图用居高临下的气势压倒李素节,一字一字地重复:“这不可能。”
李素节仍旧坐在那里,目光很低很低。
昭昧慢慢蹲下去,目光越来越低,眼圈越来越红:“这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说出那样的话的人啊。什么以身殉国,只有蠢货才会那么做——要活下来不是吗?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活下来啊!”
“她应该是那样的人啊!不管怎样都会活下来的……”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的娘啊……”
数不清多少次,嘴上说着再也不理她,可很快又像什么都没说过那样去找她。总是冲她发火,总是看她不顺眼,总想惹她生气,觉得她管这管那,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人。
但也是天底下陪她最久的人。
这世上,她第一眼见到的是她、第一次听到的是她、第一声喊的也是她。
十二年,天天相见,那些相处构成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所以才会觉得她最讨厌。
才会气她,为什么不像父亲那样偶尔见一面、只带着她玩耍,却要逼着她学这学那,害她常常气得咬牙。
可是,她所有的回忆也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