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019
周日这天,应陆垠的要求,沈怿和陆闻津一起回了陆家的老别墅聚餐。
依照惯例,姑母陆净和她的独生女陆辞辛应该也会到场。
和隔三差五就回老宅看望祖母张瑗的陆辞辛不同,沈怿与陆闻津鲜少主动登访家门,即便澄江别苑离陆家的别墅只有半小时车程。
原因很简单,无非就是两人都不善经营亲情,每每和长辈见面,都会将气氛推向疏冷与凝滞,饶是陆辞辛巧舌如簧也无力回天。
不过往日的餐桌上只是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总体来说无伤大雅,今天这顿饭却吃出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导火索是陆垠以不容置辩的施压口吻“交代”陆闻津,下周六与远晟集团董事长的千金相亲。
“我之前说过,我喜欢男人,父亲好像觉得我在开玩笑。”陆闻津慢条斯理地剖切着盘子里的鱼翅,表情冷得有些可怕,身遭渗着沁骨的寒意。
“闻津,你已经过了胡闹的年纪了。”陆垠放下刀叉,看向陆闻津,语气和缓,像一个谆谆苦口的慈父,“你是做哥哥的,肩上挑着担子,不能信马由缰地乱来。”
听到这话,沈怿眉毛跳了一下,原来在陆垠眼里,喜欢男人是在“胡闹”和“乱来”么?
他先前认为陆垠算一个比较开明的父亲,因为他谈男朋友的事没瞒过任何人,陆垠必定是知情的,但从未加以阻拦。
现在看来,陆垠只是碍于当初的承诺,不敢管他而已。
沈怿登时心生庆幸,庆幸自己有沈凝撑腰,也没有改姓陆,因此不必为陆垠所管辖。
为自己舒了一口气后,沈怿悄悄打量了一圈桌上其他人的脸色,替陆闻津捏了一把冷汗。
奶奶、姑母、表姐都低着眉眼,没有要帮腔的意思,看来陆闻津是要单枪匹马独抗威压了。
“下周的相亲我不会去。”面对陆垠的劝导,陆闻津不以为意,仍是岿然的模样,“如果父亲觉得这便是乱来的话,那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大的乱子。”
陆闻津不仅毫无顺从之态,而且话语间还带上了警告意味,口吻之严肃不似在赌气。
“这些年你和白家的往来我心知肚明,只是懒得拆穿而已。”陆垠擦过手,理了理袖口,“前两天,游家的赔罪电话打到了家里,但那些事究竟是谁的手笔,你我都一清二楚。”
自从那日在酒会上出言无状,游渠便诸事不顺,生意上和生活上都发生了一些变故。先是谈得好好的合作方无故反水,原本胜券在握的地皮竞标失败,然后自家司机忽然发了疯,开着车往江里驶,后座的游渠差点丧命。
游夫人以为是陆家蓄意报复,给张老太太致电,百般赔礼万般求情。
张老太太将此事告知陆垠后,陆垠才打探清楚来龙去脉。
这狠起来要人命的作风,一看便知是白家的手笔。
想必是“白茕没本事”这话落到了白家那两位耳中,至于为什么白家能比陆家先得知此事,答案显而易见。
陆闻津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神色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陆垠,仿佛在问所以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陆垠被他这挑衅的态度激得隐隐有了怒色:“股东大会召开在即,不要仗着这份纵容挑战我的底线。”
“是父亲在一而再地挑战我的底线。”
“五年前东来可以从陆氏集团分立出去,五年后同样可以再分立一次。”
“我有没有东山再起的能力与资本,能从公司带走多少人,父亲比我清楚。”
陆闻津见招拆招,根本不把陆垠的威胁放在眼里。
这话敞亮到了逆耳的程度,没有顾及半分父子情分,偌大的别墅里霎时落针可闻。在客厅角落给盆景浇水的佣人手上不敢再有丝毫动作,脑中风驰电掣,恨不得就地消失。
陆垠摘下慈蔼的面具,露出略显轻蔑的神情:“你真以为没有陆家这层关系,你还能像现在这样风生水起?”
“那父亲不妨拭目以待。”陆垠这些年袖手安枕,却依旧顾盼自雄、高高在上,陆闻津不欲过多争辩,他更喜欢用事实说话,“看看在股东大会上,是父亲多出的百分之五的股份更有分量,还是我这个操盘手的话更有说服性和号召力。”
“闻津这孩子,气头上什么话都说。”坐在陆垠对面的陆净终于听不下去,出言调和,“东来一路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哪能说分家就分家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闻津不愿意就不要勉强了。”主位上的张老太太也在这时出了声,看向陆垠,试图唤起两人之间微薄的父子情,“说起来,闻津也是青出于蓝,你年轻的时候也挺倔。”
陆垠放下手中的餐具,正色道:“妈,我当年只是起初不愿意,最后也依了您和父亲的要求。我好歹愿意为这个家让步,现在这小子说喜欢男人,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只是让他相个亲他连分家都打算好了,我何曾这般荒唐过?”
“父亲的意思是,您吃过的苦,我作为您的儿子,也必须分毫不差地尝一遍。”陆闻津慢悠悠地出声,语气平直,夹带着一丝嘲弄,“您执着于让往事重演,目的不过是想看我为您表演一出反抗父权失败的戏码,好以我的失败来慰藉您曾经的失败。在您看来,我最好能复刻您的人生轨迹,这样您就能拍手称快地叹上一句子承父业,是这样么?”
“陆闻津!”陆垠厉声喝道,“我生你养你,为了照顾你的心情,这些年一直没有再娶,你不懂孝道就算了,还要这样歹毒地揣测你的父亲么?”
听到这里,沈怿喉咙一滞,软嫩的虾仁变得难以下咽,倏然间明白了沈凝看不上陆垠的原因。
陆垠是一个极度自我、自私、自负的人。
做儿子的时候,他只看得到自己的妥协;做父亲的时候,他又只看得到自己的付出。
陆闻津和白家没有断绝联系这一事,竟也是一种罪过,因为在陆垠眼中,陆闻津既然姓“陆”,生在陆家长在陆家,那便该顺理成章地充当好陆家的所有物。
最令人寒心的是,对于陆闻津母亲的死,他似乎不存在半分内疚,提起当年之事,提起单亲爸爸这个身份,竟然只有满腔的怨艾。
陆垠永远有办法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堂而皇之地站在道德高地,理直气壮地审判所有人,却不愿意对镜自照,看看自己的面目有多可笑。
“到底是娶不到还是不想娶,父亲心里有数。”陆闻津撂下擦过嘴的餐巾,从容起身,向老太太和陆净点头致意,“祖母,姑母,我吃好了,先回家了。”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怒色未消的陆垠愣坐在原位。
“我也吃饱了。”
沈怿见势起身,随陆闻津一道出了门,穿过花园到了停车坪。
“你跟出来干什么?”陆闻津在黑色路虎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沈怿,目光沉静幽邃,“公然表态站队?”
沈怿大可以继续坐在桌上吃饭,再让司机送他回家,这样他就能从这场争吵中悄悄隐身。
但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而是跟陆闻津一道离开了,当着全家人的面。
他不知道眼前之人匿藏的心思有多荒诞,却无畏地、傻乎乎地投出了一张支持票。
陆闻津滋生出些许误拐良家女上贼船的心虚,却又可鄙地、卑劣地、情难自抑地觉得幸福。
“对啊。”沈怿眸里盛着盈盈笑意,眉目张弛舒展,“你刚才那样大放厥词,我还愿意站你这边,你就偷着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