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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拜月宴(三)

 

“别管这些纸片了,柳大夫,你先看看自己的伤吧。”见他盯着一地不知所谓的残破纸片看得认真,陈药工不由劝。

到底被火舌撩过,此刻,他手指早已生出片片的红斑。

“小伤而已。”从出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柳砚青站起了身,“麻烦陈叔你收好这些东西,留在这里等魏姑娘他们回来,我还有事,今天要先走。”

“放心,这些事我省得。”

“对了,告诉魏姑娘一声,林老板今晚应该宿在了集秀班,让她不要去家里找人。”

小柳大夫总是知道许多事,没有怀疑,陈药工一口应下,目送对方离开了书舍。

柳砚青并没有走远。

再度回到药铺,他取出一瓶药水,匆匆卸掉总是覆在脸上的假面。

那些画卷,小湘是要送给他的。明了这一点,许多盘桓在心的疑问便尽数有了答案。

想必,小湘很清楚罢,她画中所用之技法,翻遍历代画本遗篇也前所未见。

林家的下仆说,小湘曾向番邦的客商学过一段时间番画。在一遍遍观赏那幅仕子图怪异的用笔时,柳砚青曾相信了这个解释。可今日所观之画,全不见半点历朝画师之风尚习惯。经世十七载,以小湘爱画之心,难道不曾受过一丝熏染?这世上,又岂有自空中搭建而起的楼阁?

他无法不思量那个落水后性情大变的传闻。

这世上,真有借尸回魂的奇事么?

小湘她,竟是番人么?

今日她将要送予他的画卷悉数背来,却只是放在书舍里。仲夕节自然不是赠礼的好时候,那么,为什么不等明日再背来呢?

没有明日了——

肯把这样能暴露自身来历的画作赠予他,小湘她,此刻恐怕已经萌生了死意。

薄如蝉翼的假面被粗暴地从肌肤上撕扯下,激得肌表泛红,柳砚青无暇顾及,将它塞进柜里,他打开一函尘封数年的木盒,将里面的物什挂于腰间,复又扣上一顶遮面的帷帽,匆匆离开药铺而去。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到修文门。”

拦了一辆马车,他嘱咐车夫。

今日的西宫,天子要设一场拜月宴,当下风头正盛的穆城王,会首次出现在这个宴请群臣王公的重要典仪上。不消曲遥透露,熟悉帝京朝局的柳砚青明了,对林沅来说,这是何等危机四伏的时刻。

小湘她、小湘她——

自幼丧父失去依靠的小湘、每日都去集秀班参与排演的小湘,将父亲的遗本该看得多么之重。所以他笃定,纵然要向林沅做些什么,小湘也应在《诉衷情》排演万全以后动手。

——大谬不然。

他没有想过,这是小湘故意布下的疑阵。

林湘很想看到《诉衷情》排完的那一天,真的。

可她出于种种考量选择了集秀班,便注定要接受拜月宴前戏班对其他新戏的不重视。

天下的事总是难以两全。

本质上,她就是个在乎自己比在乎旁人更多的坏人吧,哪怕天平另一端是让她得以存活至今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林湘仰头,看向远天镶了金边的云彩。

那封措辞激烈的信,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看进去了呢?如果没看进去,小澜她们,尤其是本就脾性温吞的雪芽,恐怕要受此事牵连了吧。

于集秀班内第一次见到在戏里扮演陈拂衣的雪芽时,林湘就有金蝉脱壳的想法了。雪芽和她身高相仿、年龄相近,只是身量更消瘦些,这很简单,只要平日少吃些饭就好,她本就没什么胃口。

通过礼物与闲聊和在集秀班长大的雪芽小澜她们打好关系,说定要给她们画画的事,再轻巧巧打赌说她画技高超到足以把自己画成另一个人。一切进行得比想象中容易得多得多得多。

林湘从小看侦探小说长大,刻意学过侦探们乔装打扮的技巧,毕竟,美术生做这些有天然的优势。

——她用了小时候就喜欢的大侦探们追查真相、捍卫正义的本领,去做一个犯人。

人活着时造下的罪孽,一死能抵消多少呢?林湘望着天空发愣。

恐怕,结果寥寥无几吧。

如果有机会赎罪的话……

临近修文门,行人如织。

在这飞檐重重、庄严肃穆的西宫门后,今日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宫门外,也有天子垂恩设下的游乐祈愿之地和灯会多处。

【太女殡天,朕其痛也;仲秋圆夜,朕何孤也。然天下欢悦以盼今朝者众矣,朕何事以一人之悲夺天下万民之喜乐邪?故强整愁颜,设拜月佳节之宴于西宫,祈九州安靖,然则太女在天,亦可陶然而笑矣。】

宣告于城门之上的天子敕谕里这样写,爱女之心拳拳可见。读过小说的林湘却知道,今夜的宴会,不过是女帝重新平衡朝局的幌子。

疼爱多年的长女,远不如煌煌权势让她挂怀在意。

一个人死了,有时在至亲心中也掀不起怎样的波澜,更何况,一个孤零零无亲无旧的人死去呢?

远远看着顺文门的方向,她轻轻笑了,没有停步,仍旧顺着自己想好的街道走去。

——却有人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元宵……

回头看见熟悉的身影,林湘怔然失语,他却毫无预兆地,在她眼前簌簌落下泪来。

一串一串,眼泪汹涌成行。

被紧紧攥住的手腕传递来元宵掌心烫人的热意,他张了口,没有比也没有划,只是用声带“啊”出几声支离破碎的响音,带着失而复得的哭意。

林湘第一次知道,元宵是能出声的。

他从来不“嗯嗯啊啊”回答别人的话,只是比划。如今,听着他从声带里撕扯出的闷哑喊声,林湘懂他平日为何沉默了。一个哑巴发出这样的声音,除了暴露自身无法与人交流的脆弱外,还能指望谁去理解?

没有用的。

可元宵还是这样做了。攥着她的衣袖不肯撒手,他红着眼睛,用令林湘心碎的啊啊声昭示自己对他的重要性,一连串地倾泻着那些她并不明白的语言。

集秀班离这里那么远,她又换了衣衫打扮,元宵是怎么又找到自己的?

林湘的视线忍不住落向他不复白日洁净的衣物上。

对于元宵,她一直没有办法。

林湘叹一口气。

摆不脱,甩不掉,又打不得骂不舍赶不走,元宵一定要陪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招他到书舍里来。

“不要哭。”她无法忽略对方为她落下的这千行眼泪。在这样一个节日的异世里,来来往往那么多团圆的行人中,居然也有一个人满腔赤忱地为她这个异客喜悲。

“元宵,不要哭。”任由他握住自己的腕子不放,林湘从怀里摸出手帕,用另一只手慢慢替他擦掉眼泪。

“我走之后,屋里那些姑娘怎么样,你知道吗?”

那些姑娘?元宵完全想不起她们的模样。除了带了一柄短刀的东家,今日他压根无法关注任何事物。

回答不了东家的话,惶恐被她因此抛弃,元宵睫羽不住颤抖,却只是“啊”了一声,不敢有什么动作,碍住了东家为他拭泪的手。

“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没关系了。”一点点揩净他脸颊的冰凉,满怀无奈,林湘轻轻开口,“元宵,我从来没问过你的事,没有问你为什么到帝京来、为什么有这样厉害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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