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许多记者成了专业摆拍师的原因,他们要竭力在受资助者的眼里拍出对于知识的渴望,对于天掉恩赐的惶恐,否则不能激起大众的怜悯与共情。
有时候想想这些孩子和玩具有什么区别,他们的贫苦不过是为了满足那些无能为力的善心,顺便还能用来对比教育后世,供人自我感动,供人阶级优越。
这种感动和优越一旦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善心就回过头来变成一把刀,把他们从生下来就经受的苦难归结为,活该。
唐珵挺想教这些孩子一句话,学会作戏能保他们三代不愁。
包好以后唐珵看了眼床上半身已经瘫痪的男人,自私一点想,假如张鹏飞没有这个父亲受社会救助上完学,靠着知识改变命运后还有翻身的机会。
可现在
唐珵想不明白这些三餐尚不能裹腹的人究竟为什么繁衍后代?
难道贫穷也需要血脉延续?
“你能保证我给你说了,这个资助名额给我们家吗?”
唐珵一点也不反感床上男人的贪婪,相反有时候贪婪成事,“不能。”
他拍了拍了陈浩示意把屋里的男孩儿带出去,等看不见两个人身影后,唐珵才缓缓开口,“但我可以联系人帮你办理低保,你和小飞的基础生活一定比现在好点。”
唐珵在口袋里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他笃定男人一定会张口,因为现在低保的办理有多困难他自己清楚,上面没点关系就靠自己他一辈子也吃不着。
“这是我们村子自己的发财门道,一直也没和外人提起过,你知道‘鬼妻’吗?”
唐珵微微抬头,他当然知道,当初跟着付陈规对这个了解颇多,“用来配阴婚的。”
“对,但这玩意儿你们外行人不知道,死了很久的叫‘干货’没什么市场,几千块钱就能买到,刚死不久的叫‘湿货’那价钱直接翻十倍,这几年听说外面管得严根本买不着,所以价格被炒翻了天,挣钱得很。”
说到这里男人的一双眼睛都亮了,满身的颓败被贪欲撑起来了一分鲜活,“河北那边就老稀罕要这玩意儿了,李富国就是专门负责把村子里刚死的女人拉过去卖给河北人。”
这是对于唐珵来说算不上稀奇,但让他惊异的是没想到当年的阴婚事件闹得如此大,却仍旧能在山河四省死灰复燃。
见唐珵不言语,他又继续说道,“你知道的这玩意儿在东北没什么市场,村长的小舅子在河北做生意知道了这么一个门路,那我们村别的没有就娘们多呀,所以大家伙商议着可以靠这个发财。”
唐珵捏着录音笔的手里沁出了些许冷汗,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们卖活人?”
床上的人不理解唐珵的问题,惊讶道,“谁收活人啊?活人卖了根本不值钱。”
唐珵微微睁大眼睛,反应了许久才理清他嘴里的意思,“‘鬼妻’要的是死尸,村子里哪来的那么多死尸?”
“咱们村子穷娶不起媳妇儿,他们都是当初花了几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四川娘们儿,有好几个下了崽儿身体又不好的留着也没用啊,卖能卖好几万呢,你不知道就因为李富国的媳妇儿长得贼漂亮,让那混蛋玩意儿卖了小十万块。”
买卖妇女,杀人卖尸,多少年在新闻界写烂了的报道,真的遇见了叫人心底生着一丝又一丝的寒意,最重要的是对面的人提起来一丁点的情绪都没有,只有在说到十万块钱的时候,起了嫉妒心。
“卖了多少女人?”
唐珵忍下心底的恶寒,尽力稳定情绪问着。
床上的男人想了想,“也不多,十几户吧,还有些是从隔壁村娶过来的那不敢卖啊,都是有爹妈有主儿的人,卖了容易打架村长不让。”
村子里的女人买来是为了繁衍后代,但村子里贫困医疗条件落后,很多生完孩子的女人得不到后期的调养伤了身体的元气,不能再育也不能劳作,所以会被用来卖到其他省份做“鬼妻”。
“你们是等她们自然死亡还是有其他手段?”
这问题有些冒险,唐珵也是一冲动之下才问出来,床上的男人顿了顿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随后想到什么,问道,“有什么区别?反正都要卖了。”
这话一出,唐珵心里了然,这些无法生育没有所谓价值的女性,大概率会被杀害然后趁着“新鲜”卖出去,让村里人发一笔横财。
“你们靠着发财能行吗?村子里的女人有限,总有卖完的时候”
“呵。”男人不在意地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唐珵的无知,“女人只要会生孩子,怎么可能卖得完呢,可惜我们家生了个儿子”
等着陈浩看着时间不早回来的时候,唐珵都没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杀人犯法吗?
但从嘴里得出的无非两个答案,知道,但没钱还不如犯法;另一个答案是,知道,但这些女人丢了这么多年都没人找,要不是村子收留她们早就死了。他和陈浩在这里耗费的时间太久,没准已经传到了村长耳朵里,不难猜测村长在这场没有人道的发财致富道路上扮演者多么重要的角色,唐珵回想起和村长这几日的接触都让他浑身冒冷汗。
后来,唐珵无数次地回想这次采访意外收获而来的成功,并不是他和陈浩具有多么坚实的新闻采访基础,也不是他采访技巧有多么高超,完全是因为,在这个贫瘠的村庄,在这个中国农村顺利发展的趋势之下,被掩盖住的,贫穷造成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