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三 预言
李光头的死对李彦直打击甚大,而更惨的是他甚至不能像李介一样宣之于口,只是有苦自己吞,就连妻子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说:“我二叔死了。”
陆尔容吃了一惊,就要操办致哀之事,李彦直却摸出两条半焦的眉毛来,失声哭道:“二叔不让我办。”
这是陆尔容第一次看见丈夫流泪,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她以前甚至不能想象丈夫哭泣的样子!
这一刻李彦直罕有地显得很脆弱,伏在妻子身边,静静地睡了过去,陆尔容也默默地陪着丈夫,直到深夜,忽然叫道:“哎哟!他踢我!”李彦直才惊醒过来。
这次却不是“踢”这么简单,而是陆尔容要临盆了。
这一晚,陆尔容给李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李彦直方遇桑亲之痛,又逢得子之喜,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个夜晚是该悲伤还是该高兴。
在房外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风启、蒋逸凡都来恭喜他,却听李彦直看着房门发呆,口里似乎在说:“叔叔那一代人抢救不及了,但至少要让孩子们活在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人同时遇到这么多人生大事时,大概是没心思再顾公事的了,但李彦直作为大明的臣子却仍需继续尽职,更何况近两年西北东南都正是多事之秋,繁忙的国务中几乎容不得私事的存在。喜获长子的第二天,他就回到兵部上班。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李彦直连上了一十八道奏疏,所论皆西北、东南之事。
这十八道奏疏里不但有他的调查结果,还有他的预言!
李彦直的第一道奏疏,就是论述西北之危,且言三年之内俺答必来!
严嵩一见到这份奏疏忍不住头皮发麻,他对西北可是主张安静绥远的,坚持“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仍不动、敌大动了我再看看动不动”的政策,绝不主张主动出击,甚至不主张积极防守,盼着和大漠的“老朋友”相安无事。不想眼下和他政见相反的夏言刚刚倒台,李彦直就捅出这么个东西来!一怒之下要以权术来整治他时,又碍着陆炳的面皮,要秉公处理的话,李彦直这份奏疏却又有理有据,找不到什么破绽来搞他。
严世蕃拿着奏疏的副本看了又看,对乃父道:“这小子还算乖巧,这里头虽提了许多弊政,但每每说是‘历朝所积’,并没有把矛头指向咱们,看来这小子无意与我们为敌。”
不久李彦直又追上了五道奏疏,却都是第一道奏疏的延伸,严嵩也将这六道奏疏读了两遍,越读越觉得所言甚实,便道:“要不就按他的说法,挑两条来办了吧。”
严世蕃惊道:“那怎么行!他的这些建策和我们的路子全然不同,一办起来今上一定会过问,一过问就要拿奏疏看,一看奏疏定然想起夏言的种种好处来!跟着多半就要提拔夏言的余党!那是给我们自己找麻烦啊!”
严嵩想想也是,此事便不再提,李彦直的奏疏便被内阁给压住了。
不久,闽籍贯御史、给事中纷纷弹劾朱纨擅杀,朝中便有罢免朱纨之意,严世蕃以为李彦直也是闽人,家中生意又多有损失,这回必定是会赞同此事的了,不想李彦直又上一疏,内容却让严世蕃大感意外!
这道《论东南海防不可大松疏》说,朱纨执行海禁过严,以至于自士绅以至小民都没了活路,因此闽浙两省天怒人怨,此人宜撤。但朱纨罢免之后,却要防止东南海防在大严之后转为大松,因大严是逼民为贼,大松则使东南无法,都是乱国之道。他建议罢免朱纨,另择刚柔两擅的大臣接替此任,防止东南的政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严嵩这时正要清除夏党,大觉李彦直不识时务!闽籍士绅更都沉浸于对朱纨的仇恨当中,听说此事背地里纷纷骂李彦直反骨!因李彦直主张规范东南的海贸秩序,那不是要断他们家族的财路吗?
李彦直见一疏不见回应,又上两疏,还不见回应,又连上三疏!但他这六道奏疏完全是逆官场大势而行!这时北方的官僚大多不甚关心东南之事,关心东南之事的闽、浙两省京官又都站在李彦直的对立面,所以李彦直连上六疏都如泥牛入海,掀不起半点风浪来!
只有徐阶等寥寥数人对此颇为关注,这些人的作风都偏向于夏言一派,心中怀有国家,不管出身何地,利益何属,都还保有部分的良知关注着天下大局。但自夏言倒台以后,这一派的人或贬或逐或被冷落,又不讨嘉靖的好,便都说不上话。
李彦直连续建言两件大事都没得到相应,他却也不气馁,竟然又连上三疏,三疏之后又三疏,这次说的却是他的“本分”事情,讲论本朝兵制之弊,尤其指出京城附近防务废弛,一旦有事无以应变,主张加紧整顿,以备不测。
这下连严嵩也坐不住了,几乎就要拿办他,严世蕃道:“办他?怎么办?他论兵部的事是他的本分!这奏疏措辞严谨,没犯忌!这小子背后有人啊!要是强行办了他,一定有人出来给他喊冤!事情一闹大,陛下过问起来,反而见到这奏疏了!不如还是奏疏压下,继续不理他就是了。反正也没人跟他一起闹。”
严世蕃所料不错,李彦直兵部的同僚们,还有那些吃空饷的将领们见到这份奏疏个个胆战心惊,都怨李彦直多事,人人排挤他,一时之间把他变成一个孤得不能再孤的孤臣!对于李彦直的奏疏被压住不放非但不予同情,反而觉得首辅大人英明,甚至有人为了买保险,又去贿赂了宫中秉笔太监,让他们莫在此事上多口,结果反而让司礼监的太监们也知道了兵部李主事之名。
陆炳扛不住压力,便将李彦直叫到府上,要他少惹事。
兵部李主事自此沉寂,然而无论西北还是东南,事态的发展却一一在应验李主事的疏论,尤其是东海的形势,如果说李彦直那六道关于东南局势的奏疏是一份剧本的话,那东海的实际情况简直就是按照这份剧本在上演!
许栋一死,东海群龙无首,陈羽霆在大员是个弱势首脑,缺乏振臂一呼响应云集的大魅力,又厉行保守收缩政策,对海商们是给予有限的保护,对海盗则婉拒门外,如此一来,东海的骁勇之辈便都瞩望于王直。
王直和徐惟学到达日本后便与破山结盟,稳住脚跟后便在平户竖立大旗,招纳海商海寇,无论华倭,来者不拒,东海正缺一个强有力的大首领,因此不数月之间蚁聚豸集,听命于王直者多达三四万。
不久朱纨被罢职,这位可怜的老儒在撤职命令下来之前就先自我了断了,见到了他的下场后,无论朝中或者闽浙,还稍有良心者皆摇手不敢再言海防之事,朱纨所有重用之官兵将领一概贬撤问罪,自长江入海口以至于广东数千里海岸线成了一个不设防的羊圈!
一切种种都应了李彦直的预测,大严之后果然转为大松!连朱纨到达之前的厉行海防检查都没有了,海商们上岸下海,也由以往的偷偷摸摸变成了大摇大摆!恶法虽去,良法亦不留,国家秩序荡然无存,被逼为贼的饥民们没有及时转为守法的小商人,却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海贼,东南便由极端的政策压抑,变为没有秩序的爆发性繁荣与爆炸性混乱。
就在这种情况下王直夹带数万之众回归浙江海面,海面上万众欢呼,如迎君王!归附之众竟达十余万,激增的交易总量亦为王直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暴利。
在这样的大形势下,陈羽霆也只能力保大员而已,被剥夺了兵权的王牧民整天叫嚣着要赶紧北上抢地盘,但陈羽霆总是畏首畏尾,既慕其利,又怕会沾染浙海那些大盗的恶习,召集三老和众寨主商量来商量去,都没能商量出个万全之策来,因此虽然保住了大员内部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