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中
翌日待侠士醒来,怀仁斋内空无一人。他脚步有些虚浮,但还是努力站直踏出房门向庭中寻去,疑惑为何不见杨青月的身影。正当他四处乱瞧时阿青走了过来,觑着他:
“大公子一早便往漱心堂去了。”
侠士有些尴尬,挠挠头:“他还没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自是杨青月打发他去万书楼那日。他隐隐觉得应是长歌门内出了大事,并且杨青月并不想让他卷入其中,便望向阿青,一脸焦虑:
“难道是有敌来袭?”
阿青瞧着侠士紧张的模样有些可爱,心头的阴霾散去不少,但还是神色怅然:“是门主受了重伤需要静养,他还说……”
突然她停住了,她意识到有些事情本应作为门派内密辛,并不足为外人道——就像她差点说出口的关于长歌门下任继承人的事情。
“啊,杨门主还说了什么?”
侠士见阿青就此缄口,恍惚中也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问下去。然而他毕竟少年心性,好奇心压倒了他的犹豫,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正在此刻庭院入口响起脚步声。侠士注意力全集中在阿青身上并未听见,而他面前的阿青正对着庭院,自是看到自家大公子背着晨曦跨步而入,一贯无情绪起伏的面容上神色却晦暗不清。
“……大公子。”
阿青向杨青月行礼。侠士急忙回头,正迎上杨青月望向他的目光。杨青月的眸光闪烁,看起来悲喜不定,却又沉甸甸地盈满了侠士看不懂的东西,让与他对视的侠士感到心里有什么坠了下去。
“大公子。”
侠士也像阿青一般向杨青月行了礼。可手臂还未举起,杨青月伸手拦住了他:
“今日不去万书楼,陪我去挽音阁一趟吧。”
从怀仁斋到挽音阁,需要走过一道长长的游廊。雨势不大,却还未到可以不撑伞信步而行的地步,然而杨青月却谢绝了阿青递过的伞,并婉拒了她的陪同:
“阿青,我前日既已犯病,今日便不会再有事。父亲那边事务多,你可去帮衬一下,就不必跟着我了。”
阿青的神色有些沮丧,但还是点头离开了。侠士目送着她渐远的身影有些懵,转过头去发现杨青月已然走远,便收回视线顶着风雨急急忙忙地赶到他身边。
两人间气氛一时凝固。侠士感觉到杨青月心情不好,可又不敢愣头青般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只得趁杨青月没在注意自己时偷偷瞧一眼他的脸色。他眼底因睡眠不足有些泛青,细密眼睫如同鸦羽垂落,在他清癯的颧骨上映出一片晦色阴影。雨滴落在他的鬓发间顺着颌角流下,将他原本黛青色的衣袍染成了黧黑,仿佛他眉间萦绕的阴云,不禁让侠士心脏一揪。
等二人到达挽音阁时,便听到室内有人在弹奏。侠士对琴曲并无涉猎,却也能从这乐符中窥得奏者如若雏凤高鸣,更兼志凌青云,一时怔愣噤声详听。曲罢那人从帷幕后走出,自是少年身形,眉宇间尽是勃勃英气,当看见庭中站立的杨青月时,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飞扑过来:
“兄长!”
侠士一下子便认出这少年是长歌门二公子杨逸飞。看到兄弟两人亲密无间,侠士怕打扰到他们,悄悄撤了几步躲到山水游屏之后,但仍因为好奇而探头探脑。他游荡江湖时也听说过传言,例如杨逸飞天生右手残疾只生四指,当时人们一片嘘声,满腹遗憾地说着本是琴剑双绝的长歌门也会有这般不完美的继任者。
……继任者。
侠士朦朦胧胧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忽略掉的事情。江湖中各大门派多是长子继承,不说远的,近处便有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叶英。但他现在所在的长歌门,似乎并不是由长子……
侠士虽青涩,但并非愚笨。他恍然间又回忆起他初至长歌门时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当时他并未与杨青月杨逸飞兄弟有过接触,故而也未将那些话语放在心上,可此时却如同窗外日夜不停的雨,细细碎碎不眠不休地砸进他的心里,汇作一条沉默苦涩的河。
杨逸飞似是例行公事一般,在挽音阁只待了一阵便出门而去了。看着他撑起伞迅捷消失在雨幕中,侠士转从屏风后走出,无声站到杨青月身边。他不太敢猜测今日杨青月带他来此地的本意,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直到一声轻叹打破了这份寂静。
侠士看向杨青月。他的嘴角还有一丝笑容,只是侠士怎样看都觉得他是在强颜欢笑,甚至像是自嘲。
“……父亲想送逸飞离开长歌门历练。我虽赞成,却也有些担忧;然而今日,观其心境,竟是胸有成竹。”他仿佛在否定自己一般摇了摇头,“倒是我多虑了。”
侠士从未感到这般无力,他张了张嘴想劝慰杨青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杨青月也意识到侠士想安抚自己,只轻轻摆手示意他不必出言,抬眼望向挽音阁的深处,眸光摇曳不定:
“父亲的静水流霆,也如此与他契合。”
又过了数日,梅雨细细复疏疏,似有渐停之势。而在这段时间里侠士却愈发感受到阴雨针毒性之烈,万幸杨青月最近极为忙碌无暇顾他,加之毒发多在深夜,一有预兆侠士便躲到万书楼的三层阁楼间,忍一夜也就罢了。偶尔昏沉时侠士也会想到自己是否太过冲动用玄水蛊引毒入体,但随即杨青月忍痛的模样浮现在脑海里,他瞬间便打消了念头,甚至还有些得意自己想出了这等好主意。
反正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千岛湖,离开长歌门。
侠士这般想着,又惫懒地在床铺上翻了个身。万书楼有几个与他亲近的小弟子,有时还会上楼寻他,嘴里还念叨着怎么雨天精神晴天就蔫了。侠士边笑边抓抓松垮的发髻,任不听话的发丝顺着他的指尖流泻散落在他肩膀上,与衣领处的红梅枝虬在一起。
当连绵阴雨终于结束,千岛湖再次被温煦日光照耀时,长歌门上下一片雀跃,连年轻弟子私下称呼“老古板”的鸿鹄院里的弟子也躁动起来。侠士也一样被这兴奋的情绪感染,当大师姐唤他帮忙晒书时满口答应,吭哧吭哧开始搬书。
“师姐,这书大概要晒到什么时候?”
侠士在庭中放下半人高的书卷后擦了把汗,问向正在整理茶几的大师姐。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回复道:“大概一周时间吧!”而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侠士笑了笑,“要是嫌无聊可以去思齐书市看看,别总闷在这里,趁着天气好多转转嘛。”
侠士将书卷展开后码得整整齐齐:“也是,等我逛完后也差不多要离开了,我还打算去藏剑见见我的好兄弟叶凡……”
大师姐挑眉:“哟,你还认得叶五呢?”
既然说起叶凡挑起话头,侠士眉飞色舞起来。他手上活计没停,从叶凡唐小婉私奔开始,絮絮说到叶婧衣和卫栖梧,以及自己勇闯荻花圣殿的故事。虽然侠士并无口舌生花之能,但他的故事讲得确实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半支香的时间身旁便围了一群小弟子,连见多识广的大师姐也瞪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所以那黑鸦陶寒亭竟是遭受了这般苦难,倒也难怪……”有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似是对恶人谷十恶之一的陶寒亭起了怜悯之心。可是接着另一个声音又反驳于他:“若只是为报方紫霞的仇,杀了仇人也就罢了,可他又杀了多少无辜之人?怎能因此说他其实是好人?”
庭院里叽叽喳喳热闹非凡,也引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侠士手舞足蹈学着烛龙殿中醉蛛老人的癫狂神态故意吓得胆小的弟子大呼小叫,正当他嘿嘿坏笑时抬眼便看到了渡口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相比于他这里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