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朋友
张一张的给他抽纸巾擦眼泪,等他不哭了,两个人又闷头吃冷掉的韭菜盒子。
他洗澡的时候用热水冲了一下眼睛,哥哥在他出来之后拿了一个冰袋让他敷,不然明早要睁不开眼睛了。“爸爸死的那时候,你第二天上学眼睛肿的睁不开呢。”哥哥说。“我没哭。”“嗯,没哭,没哭,快点睡吧,妈妈的牌位和骨灰盒你都选好了吗?”“选好了。”他记得爸爸死的时候他没有哭,无论怎样掐自己想要哭出来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哥哥每天晚上回到房间都在哭,坐在黑夜中,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哭声。他躲在被子里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偷偷看着哥哥哭。哥哥哭了好几天,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很肿,妈妈也是,两个人眯缝着只剩一条线的眼睛忙里忙外,上午要去看爸爸的遗体,下午回家收拾房间,烧的时候得把爸爸的衣服烧掉一些,还要准备纸钱和贡品,哥哥领着他去买烧鸡。妈妈最后将整理出来的衣服用爸爸死的时候躺着的床单包起来,哥哥买了五六包纸钱和元宝,他抱着一束花跟在后头,穿着浅蓝色的裤子。
“你记得吗?那个时候。”他在黑暗中贴着哥哥,哥哥的后背有一种温热感,透过衣服的布料传到他的后背上。哥哥幽幽的问:“记得什么?”他的声音如同突然窜进两人中间的冷风,后背被风吹着,温热的肩胛与脊柱也变成寻常日子那样冰凉了。他拉上来被子塞到两个人的中间,隔成两个完全独立的笼子,瞪着眼前墙壁浅灰色的影子,剥落的墙灰像是一匹马。他想起死去的母亲,肤色蜡黄的躺在冰棺里,闭着眼睛,冰棺的探视窗冷冷的,从指尖盘旋起冷风。“没什么,我睡了。”他说,合上了眼睛。
哥哥的声音在夜色中又忽然响起:“我记得。”“记得什么?”“我都记得。”哥哥翻过身拉起笼门,胳膊顺着被子的空隙搂住了他身体。他翻过身,哥哥那双像母亲的眼睛在黑夜中泛起一汪光泽,他忽然很难过,想要别过头不再去看了。“我都记得,那个时候。”哥哥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母亲也曾这样抚摸过他的头发,他躺在枕头上,紧闭着嘴唇。父亲的脸颊从哥哥的脸颊上浮现,淡青色胡茬像割不尽的野草,坚硬的,分明的。
“妈妈对我说不该让你陷入这样的处境。”哥哥继续说着,他的声音如同诵经一般绵长,“你那个时候还小,妈妈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件事的记忆随着时间不再分明,他想要回想,脑子里只剩下母亲的哭声,她哭的像父亲死去那天一样悲切,哭声碰着墙壁又反弹回她的眼睛里,一声接一声的,仿佛连绵不断的山脉。母亲后来抱着他,像抱着父亲的尸体似的,用低沉的,沙哑的声音说:“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他记得墙壁上浅蓝色的校服,挂在衣架,他说:“妈妈,我得去上学了。”
放学回家的时候,哥哥穿着黑色的休闲服,拉着红色的行李箱。“我走了。”他说完就拉开了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母亲很晚才回家,她买了两份肯德基的全家桶放在桌上,脆脆的炸鸡外壳已经变的柔软,撒的粉百无聊赖的糊在上面。他一边吃着冷掉的炸鸡,一边说:“哥哥走了,妈妈。”母亲用纸巾擦着全家桶上的冷凝水,就像是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一样,淡然的回答:“你吃完就去写作业吧。明天中午要吃什么?照烧鸡腿好不好?妈妈买了番茄罐头,也可以做番茄肥牛。”“妈妈。”“好了,去写作业吧。”“妈妈。”母亲抬起眼睛看他,眼泪又涌到眼眶边上等待落下。他咬着嘴唇,抵抗着眼泪的侵蚀,“妈妈,我们都是自愿的,不要恨他。”
打那个时候起,哥哥就再也没有回家了,妈妈当着他的面也不会提有这样一个长子,仿佛她的子宫里只孕育过一个孩子,唯一的孩子。
妈妈死的时候,会想哥哥吗?她还恨他吗?
他叹口气,母亲死去了,自己就像是断掉线的风筝,随着风在空中慢悠悠的飘。灵魂似乎又脱离了肉体,在天花板上打转。他能看到蓝白格子的床单上躺着的自己,穿着蓝色的睡衣面对哥哥躺着,身上盖着天蓝色的空调被。哥哥的手从自己肩头上伸出来,搭在被子外轻轻地拍着。他盘旋在天花板上,从空中俯视着那两具凡尘中的肉体,心里想大约母亲那天就是这样,她俯视着两个儿子,高高的盘旋在天花板上,然后选择抛弃一个孩子,收容一个孩子。自己缩在母亲的子宫中,蜷缩着,日子包裹着他,上学,放学,写作业,高考,报志愿,上大学,考试,论文,毕业,找工作……他闭着眼睛横躺在羊水中安然的生活着。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他听到那具肉体和自己发出相同的声音,二重唱似的在狭窄的屋子中响起。一具完整的足月的婴儿发出笑声。哥哥抚摸着那具肉体,回答:“嗯,还不错。妈妈前阶段给我打过电话,说了你在找工作的事情。”他寄居在母亲的体内,听着相同的心跳,十个月之后在相同的阵痛之中分娩,母亲无法砍断彼此之间的血脉,这是她的血脉,也是他的血脉。“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哥哥问,“你的恋人明天来吗?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什么恋人?”他仍旧盘旋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注视着彼此的脸。哥哥没有回答。婴儿又发出一阵嘹亮的笑声。
他又盘旋了一阵,终于站在了被褥上,脚踩着自己的心脏,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脸颊。淡青色的胡须春草一般的探出头来,头发压着枕头,脸颊顺着重力往下塌。他想,妈妈说他不像她,爸爸说他不像他,自己只是基因一场拣选的畸变。月光顺着窗户往上爬,顺着床铺一寸一寸的挪,他的眼睛微微合拢,在黯淡的月光下,闭着眼睛的他和父母死亡的脸终于重叠在一起。
“你还在天花板上吗?”哥哥贴着他的耳朵问,声音很小,像怕被妈妈发现一样,“请回来躺在我身边,可以吗?”
他的灵魂徐徐上升,头碰撞到了天花板,又从天花板上穿出去,穿到楼板上,面颊塞满钢筋,头顶复合地板,脚在空中晃了两下,用手臂推着天花板,将头从楼板上拔了出来。
“不要走,陪在我身边吧。再宁。”哥哥抚摸着他的胸膛,像是要找到风筝的线轴,“留下来吧。”
他站在自己的身体上,俯下身捂住了那双像母亲的眼睛,眼睛闭上了,母亲离开了。哥哥的睫毛蹭着他的手心,颤动着。“留下来吧。”哥哥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在两层空间中交叠,“陪着我吧。”红色的嘴唇贴在一起,温暖的,柔软的,密不可分。他想起来那个夜晚,不由自主的回头看着房门,房门敞开着,风从房门处流进来,他更深的意识到妈妈已经死了的事,她不会站在房门捂着嘴了,也不会再将自己的儿子丢掉。她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如同每天要做的事一样清晰。
“妈妈死掉了。”他无意识的说出这句话,就像是今天一直说的那样。妈妈真的,真的死掉了,这个事实已经成为公理。仅存的血脉正在亲吻他的脸颊,两个人的胡子刮在一起,像树根那样相连。
母亲的骨灰中残存着一些骨头,像考古的遗迹似的。哥哥拿着夹子,他抱着骨灰盒,两个人沉默的捡着骨头。装好了骨头,将灰烬倒进了盒子中,最后包上明黄色的布,盖上了盖子。哥哥端着骨灰盒,他拿着牌位和莲花灯站在双人的骨灰室前小心的将母亲摆在了父亲身边。母亲的一寸免冠照片还是几年前照的,穿着黄色的衬衫,梳着长发,对着镜头露出温柔的笑意。父亲的照片也在笑,温柔地望着虚空。他小心的放好牌位,关上柜门,回到车里取出来买好的纸,哥哥拎着五袋金元宝,还抱着两大包黄纸,他抱着母亲生前的衣服,用死去的床单包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焚烧的地方,哥哥先点起火烧纸,他将纯棉的衣服一件一件的丢进去,焚烧场的隔壁有一家人正在哭,一边哭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