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节
有那一天了:新学、新法的成就,在他手上是实现不了的。
而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了。
“臣这次是实心实意请辞的。”
养心殿内,君臣相对,杨廷和坐在椅子上神情坦然。
“雷霆之威在先,德泽之恩在后,朝廷定下章程后,诸部衙之众臣皆赖陛下拔擢,此为正道。”杨廷和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自己选立而来的皇帝,“臣退下来,陛下之德泽化为春水,朝廷上下都会活起来。”
朱厚熜不意外他的请辞,这三年多来,“误打误撞”成为新法党魁的他选择这个时候激流勇退,是恰好的时候。
将来新法若有成效,他杨廷和功不可没。
将来新法出了岔子,那也是推行全国之后的新问题。
最重要的是,尽管残酷,但以谋逆之名一番清洗之后,既有大批因功升赏的勋臣武将及一支新京营,又有皇明记等诸多利益与之捆绑,再加上被皇帝赐予自由及机会的中低层宗室,他的皇位已经彻底稳固了。
至少在新法被证明不可行、大明重新酝酿更大的内部危机之前。
这种时刻,是皇帝要提拔新人的时刻了。
那份大明爵位、恩衔、功衔新制,就是皇帝想要唯才是举、拔擢新人的信号。
内阁首辅主动隐退,是消解朝廷中央主管对即将到来的衙署改制的举措,也是让更多人看到升迁机会的举措。
“太保忠心为国,朕实在感佩。”朱厚熜先表了态,而后叹道,“然则朕如今实在还离不开杨卿。”
“臣只是以显位让贤,臣有更好的去处。臣休养心力,也能再为陛下多效数年犬马之劳。”
朱厚熜有点好奇:“杨卿是如何考虑的?”
杨廷和凝重地说道:“南京。”
朱厚熜沉默着,等着听他的分析。
“南直隶从未设过总督,而如今看来,陛下已有漕运改制之意,南北两京之制,也是迟早将改。”杨廷和坦然看着他的眼睛,“陛下要的是诸省各府率听北京号令,将来不能再出南直隶四府阳奉阴违之事。只是南京公卿虎踞、江南官绅密结、赋税冠绝大明,臣去南京,有三事。”
“一则镇旧人。”
“二则扬新学。”
“三则察贤才。”
杨廷和说完望着朱厚熜:“陛下将来要治黄淮水患,也不能有诸多掣肘。让臣在地方为陛下尽最后一份力,为南直隶这个大问题理一个方略出来。”
南直隶太大了。不光是地域、分量,又或者历史渊源、利益关系。
张子麟、蒋冕……派去镇场子的人级别越来越高,但那都只是一时之法。
在中枢这么久,杨廷和太过于清楚皇帝的心思了。
江南可以仍旧是税赋方面的大头,但不能在政治上、在想法上、在影响力上仍旧保持如今的体量。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拆。
但怎么拆?太难。
杨廷和说他是退居二线好多活几年,但朱厚熜此时深深地看着他,知道他杨廷和同样有着想立下不世功劳的念头。
从南直隶这个庞大的利益圈子形成,哪怕后来满清入主、有刀兵为先、以文字兴狱,仍旧花了以百年计的时间,才最终将存在了数百年的南直隶先改为江南省,再拆成实质的安徽、江宁、江苏三省。
其实如今的南直隶配置,也有这样的考虑。
一个南直隶,在史册中就设了应天巡抚、凤阳巡抚等分巡几府之地,但从来没有形成定制。
如今新法要推行至全国的话,难道南直隶北直隶诸府仍旧保留着由六部直管的状态?
杨廷和知道朱厚熜要的是效率,但这样的形式不利于提高新法政令的推行效率。
朱厚熜站了起来,走过去扶起他,拉着他的手:“阁老真国之肱骨!”
杨廷和微笑着退后行了一礼:“蒋敬之驻扬州,只怕便有此意。臣驻南京,便再与之遥相呼应吧。只是这南直隶将要以何种格局为方向,臣今年参预国策会议、明年定下新法国策前,陛下要让臣与蒋敬之心里有个章程。”
最后顿了顿,而后说道:“臣既隐退,陛下宜以费子充为首辅。一则有安抚旧党官绅之意,二来新法推至全国需缓而实,三则也示以天下如今不再有新党旧党之别,四则张茂恭、严惟中等仍旧资望不足,五则酬蒋敬之‘投效’之功。”
朱厚熜颇为感慨地看着他。
费宏确实是好人选,杨廷和没说到的一点好处还包括:费宏与王琼等人不算一伙,与杨廷和留下的人也不算一伙,这是仍旧为朱厚熜留下足够的制衡以及利益分配空间。
张孚敬和严嵩确实历事还不足够,他们去地方的时间还不算长——总要做满一任两任或者到九卿的位置上打个转吧?
嘉靖三年、四年在充满谋逆、叛乱的恐惧中结束之后,皇帝也需要弥合老人、新人之间的矛盾,让大明停止内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