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内阁之中四位阁臣,杨廷和为首辅,梁储为次辅。
选立新君,杨廷和的人选让梁储没话可说,他算是拥立之功;梁储退而求其次,争了个迎立之功。
但如今,杨廷和在太后面前保证了是以亲子身份继统,殿下却摆明了继统不继嗣的态度。
让他动身到城外,不就是代表梁储同意了他的态度?
此刻梁储只要决定先到城外行殿,那就是真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了。难道还真呆在行殿那里扯皮争论?
若嗣君已经到了城门口却久久不入城甚至被废掉另立他人,那么太后和内阁就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如今杨廷和在太后面前保证过的,他不得不前后言行一致,一定要像毛澄这样苦口劝谏。
蒋冕、毛纪是杨廷和的应声虫,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让殿下生厌是迟早的事。
内阁局势似乎转眼有了变化。
梁储会怎么决定?
再联想到之前嗣君送给梁储的那枚印章……
这一点也就张鹤龄这样的角色想不明白,其他人都想到了这一件事,各怀心思地看着梁储。
梁储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遗诏既已颁行天下,就断无妄自废改之理。殿下登基既然势在必行,在行殿与在良乡又有何区别?不论此事如何争议,太后面前,吾失察之罪已是不免!吾这就先上表言明情势并乞骸骨。”
一句乞骸骨让众人顿时都惊了,纷纷思考起梁储这个请辞退休会带来什么变化。
只有毛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拟好的遗诏被殿下这样解读,同为内阁大臣,他梁储只是失察之罪吗?那荐立嗣君、主导拟诏的杨廷和,又是什么罪?
关键问题是,治他们罪的,能是太后吗?
奉迎团之中最有资格在这个级别的事上发表意见的梁储表态了:明天先到城外行殿。
其余众人只能赶紧回去写明情况、表明自己的态度往京中递去。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明天嗣君行驾到了城外之时,还不知道将生出什么变故!
毛澄已经缓过来了,他也很清楚:只要太后与阁臣们、包括他这个迎立之臣不想闹笑话,不想被当做乱臣贼子,遗诏确实已经不能废了。
实际上,从遗诏颁行天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可能废了。
嗣君登基是必然的,如今只不过是以什么礼仪登基而已。
梁储虽然表示要先上表请辞待罪,但在朱厚熜眼里那却是实质上的拥立之功:张太后能行皇帝权柄罢了梁储的阁臣职位吗?
但是把嗣君行驾如期拍到城外、拍到太后与杨廷和他们的眼前,又是另外一份压力。
到了那时,一分一毫的耽搁都将是对太后、杨廷和他们名声的伤害。
毛澄觉得自己的压力一样大。
毛澄需要依靠杨廷和才能进入内阁,依靠杨廷和就得与朱厚熜作对,何况刚才他已经跟朱厚熜作对过了,难道要前后言行不一致做个小人?
夜色已深,京师九门已闭。
但迎护军中杨廷仪麾下的亲兵持令牌勘合叩门,还是得以被放入城中。
此时京城的街道两旁清扫得干干净净。正德皇帝丧期缩短为二十七天,此时也早已过去。京城已经张灯结彩,迎接新的主人明日到达他忠诚的帝都。
马蹄声急促地回荡在街道上,直奔紫禁城。
此时此刻,在先行回程的杨应奎的禀报下,杨廷和、蒋冕、毛纪已经先行入了宫。
梁储等人的奏疏被第一时间送到了乾清宫的偏殿。
张太后不可能在正殿去讨论这件事,也不能有失身份去后宫之外。
乾清门之后就是内宫,皇帝是有在乾清宫召见重臣听政的,张太后此刻只能坐在乾清宫的西暖阁中。
她在设起来的帘后怒声质问:“现在怎么办?”
魏彬和张永立刻齐齐跪了下来:“奴婢们愚钝,失察之处,请太后降罪。”
“都收起这一套!”张太后很不耐烦,“寿宁侯说阁臣包藏祸心,谷大用私下谒见,嗣君引而不发,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太后息怒!”张永和魏彬只能先磕头,“奴婢们断没有串通此事啊,请太后明察!”
“你们这些狗奴才,以为本宫不会严查吗?”
张永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看魏彬。
如今幸存的大太监之中,只看皇帝驾崩之夜,魏彬都是头脑最灵活的。
历来也是他最懂得怎么与文臣打交道。
现在一个说错,说不定太后盛怒之下立刻就玩完了。
魏彬跪在地上哭丧着声音:“陛下病重时,太后与阁老们商议过继一子,阁臣们不允。如今……”
这一盆脏水泼过去,张太后冷着个脸,还没来得及开口,殿外终于通报杨廷和他们到了。
“宣!”
张太后阴寒的声音越过灵柩已经转移的大殿,传到了殿外杨廷和几人的耳中。
杨廷和苦着脸发出一声轻叹,抬脚迈去赴这一局。
连哄带骗加威吓?
“毛澄说殿下曲解遗诏以势相挟,实有逼嫡宗退避之嫌;梁储说如今要以社稷为重,若再更易,则难免各处藩王皆起妄念,宜先更改仪注迎立嗣君登基。”张太后冷着开口,“那一夜,是你杨阁老对他继位的身份言之凿凿。”
“此乃殿下曲解遗诏!”杨廷和声音坚定地回答,“梁学士既已作主让嗣君先至行殿,明日臣当亲去行殿,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入嗣大宗!若殿下不依祖制继嗣登基,臣当死谏之。”
“死谏有用吗?梁储已经请辞谢罪了!他劝不动,你们就能劝得动了?都劝不动,就都请辞告病,让他提拔自己人入阁是吧?”张太后冷冷说道,“留下本宫形单影只吞下你们拟错遗诏的苦果,这就是你们的算计?”
毛纪倒是立刻跪了下来辩解:“太后明鉴!礼部所拟入城入宫仪注既然是按照皇太子的规制做的,那就说明臣等实无他意。然今日事出,臣等已有失职之罪。殿下于孝道之坚持,于遗诏之言论,原应思虑周全。只是大明开国以来,此事实属殊例,为防有变,这才仓促行事。”
又说有罪,又说情有可原,张太后的脸色没有因此缓和多少。
蒋冕看了看前方弯着腰的杨廷和,觉得他陷入了死局。
嗣君已经接遗诏,太后与在京阁臣如果废了遗诏选立他人,那就妥妥是要做权奸。
得罪新皇,还是得罪太后,又或者做个权奸迎接讨伐,选一个吧。
杨廷和低头看着地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随后就抬起了头:“太后,老臣请单独奏对!”
蒋冕和毛纪心中齐齐一惊,张永和魏彬等人也都变了脸色。
历来这种情况,都是针对地位相当的同僚。
现在杨廷和是要向谁开刀?
是谷大用,还是梁储?
可这两人都已经自言其罪,说回京后自请议罪了。
张太后思考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也好。魏彬,请蒋学士和毛学士去东暖阁稍作休息吧。”
“太后……”魏彬有点心里发毛,积年首辅的能耐和威势让他不敢小觑。
“嗯?”张太后不满地哼了一声。
魏彬只能弯下腰请罪,担忧地看了杨廷和一眼之后了出去。
“杨阁老,如今还有什么高见,坐下直说吧。”张太后让身边太监搬了个圆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