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正在这时,邵凌进来。叉手道:“知州,各县都已经查过了。吏人所说,基本符合。”
王宵猎道:“可真不容易。几天时间,杀了十六人,抄了他们的家财,这些吏人才看明白。世间的事,做起来实在难得很。早早看明白,早早说实话,何苦要这么多人赔上身家性命!”
邵凌道:“世上老吏最滑!想让他们做事,必须手辣才可以!”
王宵猎站起身,笑了笑,微微摇头。
什么世间老吏最滑。这种话,当不得真的。老吏也是人,大多还知书达礼,怎么就最滑了?给世人造成这种印象,只是他们的地位,他们的待遇,导致他们做事的手法,让人觉得如此。
在中国古代,或者说包括欧洲和亚洲大部分地方的古代,上层知识分子对于基层事务不熟。这不是因为文化,不是因为地理,或者其他的东西。而是因为人类就是这么发展来的。
随着社会发展,先认识到一件事情的重要性,再去研究,去学习,最后慢慢熟悉。熟悉了,才能处理得有条不紊,才能有理有据。一步一步,人类对于人本身和社会了解得越来越多,处理得也越来越得心应手。这是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人类向前走的脚印。
最开始,人类社会简单,治理也不复杂。上层的统治者不需要知道社会运行的细节,吏人们的日常事务,实际没人关心。对吏事不熟,管理不得法,才造成这种现象。一方面对社会运行不满意,上层统治者提出要求,吏人们做不到,或者不愿做。到了最后,就是一句老吏最滑。为什么滑?对他们不满意,偏偏又离不了他们。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只能说一句老吏最滑了。
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不只是说老吏。比如宋朝打不过辽,打不过西夏,又打不过金,文人们是怎么说的?说那些地方的军队军纪最严,宋军懒散,于是制定了大量严苛的军纪。说那些地方的人强壮,宋人孱弱,所以打不过。实际上是宋朝的军人比他们高大。说那些地方由于生活条件不好,所以人人吃苦耐劳。实际上呢?有多少比汉人还能吃苦的?
这种毛病不只是古代文人会犯,后世的知识分子一样会犯。
王宵猎记得,前世特别流行什么企业培训,商业培训,成功学培训。一些老师经常讲一个段子。一颗螺丝钉要求拧三转之后回半转。德国人就会认真拧上三转回半转,而中国人呢?三转回半转,那就是两转半吗!结果呢?这个时候老师往往神秘兮兮。因为中国文化不行!自认为聪明,实际上都是小聪明!拧两转半是不行的!人家教你,你也学不会!
这不扯淡吗!对于一个工科生,说是拧三转回半转,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知道了,怎么会要求拧两转半?这个故事或许有原型,本来说的是中国工程师有一段时间基础不扎实。到了一些自认为是知识分子的人嘴里,就成了中国文化不行。
这也文化不行,那也文化不行,就你学了两句洋文的行呗。贯彻到底的买办思想,成为了这些人自认为高高在上的精神支柱。世间的事情,首先是踏实去做,做了就有收获。
经常有人说,民国有大师,现在怎么没有了?民国的大师,是什么样的大师?民国时期戴上这个名头的,大部分不是从西方学习一些方法,就是对于中国文化彻底的批判。这些批判,是不是跟宋朝时这些知识分子分析军事差不多?
有用吗?当然有用。因为烂到底的时候,就是要首先批判。在批判中,有所扬弃,有所学习,有所继承。最后达到对这些事情的熟悉,在实践中找出正确的方法。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文明才能前进,文化才会发展。批判的目的是学习,是改进,而不是扬弃。
从高高在上,谈天谈地,到脚踏实地并不容易。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纪,真正做到了的文明,做到了的国家,实际上也屈指可数。大部分国家,精英从小在欧美学习,他们什么不知道?可一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便高高在上。这件事情要这样做,那件事情要那样做,最后一地鸡毛。
王宵猎记得看过一部电影,叫《白老虎》。讲的是印度一个农村的低种姓人,被社会毒打,最后杀了主人,抢劫钱财成了成功人氏的故事。故事本身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是这个人的思想。他认为种姓制度是印度落后的根源,还特别拿中国来对比。在中国总理访问印度的时候,写一封信,问一问中国是不是有种姓制度。好像问出了这个问题,是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中国早在一两千年前就没了种姓制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但早就废除了种姓制度,还有等富贵、均贫贱的提法呢。有用吗?新中国建立之前,中国发展的还不如印度呢。
印度发展不如中国,是因为种姓制度?以前的南非,还实行种族隔离制度呢。那时的南非,发展得难道差了?只不过成果是白人的,与黑人无关罢了。同样从殖民地发展起的美国,一样发展果都是外来移民的,本土人实际上被圈起来,差了多少?
一个文明,从知识分子高高在上,到他们弯下腰来,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是一个飞跃。民国的大师们高高在上,高谈阔论;民国的将军们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但社会底层民不聊生,军队只要是跟外国打,都是一触即溃。有用吗?
人类社会总是要从听到些名字、概念、理论、主义等等,就觉得醍醐灌顶,到真真正正认识到自身的落后,一步一步去学习、改进,需要时间的,需要成长的。不只是社会如此,人也如此。
王宵猎记得自己小时候,听到那些编出来的故事,那些新颖的名词,也会觉得如茅塞顿开。听到人家说德国人严谨,日本人精细,也会觉得他们好厉害,中国人不行。再长大一些,还会听到美国人善于创新,法国人浪漫,诸如此类。凡是发达国家,都有一个批判中国文化的特点。等到再长大一点,慢慢发现这些说法,无非是茶余饭后的闲扯,当真可就有问题了。
当自己落后的时候,需要觉醒的时候,需要听到这些故事。不在于这些故事正确,在于让自己认识到自己的落后。不在于这些特点真实,在于这些特点自己可以去学习。自己落后,没有办法的事。
当意识到了自己落后,思想上真正改造过来,这些说法就不需要了。再这样说,就只能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这些或许不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或许有些根据,但也真说不上是文化。
鲁迅《狂人日记》有一句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句话非常有名,是鲁迅对封建礼教的深刻控诉。
但中国的历史书真就全部是“仁义道德”?中国历史就真全部是“吃人”?真这样想,就可应了鲁迅小说的名字,是个狂人了。这样的批判,在鲁迅所处时代,是中国社会所需要的。但过了那个时代,这样说就显得可笑。中国历史如此,那这个世界还有历史?
五四运动是中国新社会、新思想的启蒙。两个内容,一是对旧中国的批判,二是对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向往。对旧国的批判,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引进,做得远远不够。但是一部分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陷在五四运动中出不来。特别是那种批判,让有些人迷恋。
新文化运动对旧文化的批判,是歇斯底里的,是不留情面的,很多实际上是错的。这并不影响新文化运动的伟大,因为确实启迪了新思想,迎来了新中国。但一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早已经过去。那样的批判,同样也不合时宜了。
我们长大,总是伴随着这样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