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端阳初识(中)
说罢沈墨即头也不回,突而转了语气冷冷道:“话已至此,世子若再不现身,非要于此处偷听,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二人身边各宫婢皆是一惊,顺着话中所指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就见郁承光走近。他表情玩味,仿若浑然不觉沈墨即语气不善,只道是恰巧途径此处,一时兴起过来看看。
与阿妹沉默对视一眼,沈墨即倏地就笑了,仍是讽道:“何需如此,世子若差人知会一声,吾必将盛情款待。”
此靶场位置偏僻,以常理不会路过,但三皇子的行踪却是轻易可打听的。要说郁承光非刻意来寻,才叫人无法信服。横竖沈墨即这几日正闲,他倒是愿意看看对方有甚目的。
“三殿下前些日子邀约品茶,可还作数?”
沈墨即点头,顺其意接话道:“那是自然的。不若现在就去我处,坐下一叙。”
这显然是想要私下交谈了。见阿兄也应允,沈夙阳立刻会意,躬身告退:“我去寻长姐。若见了郡主,便替世子问安。”
她走过沈墨即身侧,低声暗道:「此人不简单,阿兄小心着些。」
少阳院到底不比东宫华贵,物件陈设却是置办齐全的,也叫人感到放松些。沈墨即摆下洗净的茶具,询问对方喜好如何。
世子道:“由关市传入呼荣的多是雅州蒙顶。其余皆产自江南,便进得少些,但无外乎总是苦茗。然而绿茶性寒醒神,我倒更嗜喝醇厚温平的。”
“崔慎,去取我那盒祁红来。”
来者是客,自然要以上品待之。沈墨即将沸水注入盖碗,再进公道杯依次温过所有器具,此刻正是置茶摇香的好时候。干茶于盖碗中振荡过,气味便幽幽而出,冲泡之后更是浓郁高扬。
红艳明亮的茶汤倒入面前品茗杯,郁承光轻轻啜饮,赞道:“无怪乎‘群芳最’之名。三殿下茶艺亦是高超。”
“我这里还有许多,世子倘若喜欢,尽可拿去。”沈墨即浅笑,虽有几分猜测,自己话中却并不进半步。他只待对方主动道明正题,摆出筹码来。
郁承光自匣中捻起少许碎叶,悠悠开口:“听闻祁红亦称作‘王子茶’。此等极品,于我也是不易得的,还要多谢三殿下才是。”
“这话倒怪了,世子不正坐在此处品茗吗?这些茶自是可以随意取用的。”
对方两度强调别名,沈墨即无需再深想,红茶中的极品,自然指的是呼荣王储之位。
见他知晓自己言下何意,郁承光干脆就不再代称。他摇摇头,直言道:“三殿下有所不知。我呼荣与大言风俗有异,男子妻室不分嫡庶,俱是同等的。故历来首领更迭,往往极其惨烈。”
沈墨即闻言暗中轻嗤一声,面上不显,只微微勾起唇,示意世子继续。
他读过不少风物志,对呼荣婚俗也有些了解,记得桑卫人统一政权,建立王室之后才学习了中原的宗法继承。如此算来,这一历史可不能说长,更何况目标是王位,又有谁能够甘心呢?
“我父君的左右侧妃各有一子,虽不构成大患,可对我尚有威胁。”郁承光口气有些森然,“想来三殿下在朝中,处境与我是别无二致的。”
“所以此番进京世子故意引走大王子,是为与我结盟。”
“三殿下心思慧巧,不错。”
稳固地位正是双方所需。如此机会,沈墨即却是不答了。他神色未变,只闲闲冲下,数十页的大经罚抄,却因脱离政务琐事,反倒不再忙碌。少年性情本就散漫,此时更不急不躁,落了个清闲日子。
翌日隅中,少阳院外有个小黄门前来,说是给三殿下传话,请去马球场一观。沈墨即正在抚琴,听闻后便饶有兴致放下东西,前往禁苑了。
他赶到之时,球赛已然泰半,正激烈火热着。
十余女子于场上纵马飞驰,你来我往争夺空中飞旋的彩球,虽只为娱乐,亦毫不相让。从衣着来看,一边乃呼荣使团的女侍,而我方为首的,正是大公主沈思榆。她一改平日里端庄淑雅的仪态,自由挥洒着汗水,眨眼间又进了一筹。
昔年太祖举兵开国,故言朝尚武之风盛行。世家贵女不说人人习武,可都有一手好骑术,击鞠自然也不在话下。
比分领先,沈思榆挥杆向场外示意,掩不住满脸喜悦。围观的则多是教坊乐工,见到此景也都欢呼喝彩起来。而人群之外,另处在球场正北席上静立着的,自然便与他们身份不同了。
沈墨即眼见呼荣世子与朝平相谈甚欢——虽然是单方面——反倒晾着一旁的郡主独自看击鞠看得入迷,心下思量百转千回,又对郁承光有了几分猜疑。
他干脆提步上前,插入二人的谈话,替妹妹解了围。
“阿兄……!”“三殿下。”
一直沉默板脸的小朝平总算绽出点笑来,意识到旁边还有别人,又迅速敛了回去,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躲到沈墨即身侧。她显是对郁承光抱有敌意的。
呼荣世子微微颔首:“公主性子与三殿下全然不同,倒是有趣。”
这般调侃甚为不知分寸,叫小朝平倍觉惊讶,顿时睁大了眼睛。仅一个时辰的交谈,可不会让阿兄就与人如此亲近,何况他们只是利益结盟而已。
沈墨即觉出她的诧异来,将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以示安抚,而对郁承光的话并无回应。他反问道:“世子觉得这场球赛如何?”
“颇为精彩。原以为言朝女子困居深闺,是我小觑。”
“那便请世子好好观看了。”闲闲与对方说着场面话,沈墨即状似心不在焉。交流的内容并非要点,郁承光的反应才是。
他的目光紧随赛场中那抹深翠倩影,依那或追逐或举杖的动作露出欣赏的神色,久久不曾转移。这番对沈思榆的关注,似是太过明显了。
随着场边计时的线香不断燃尽,球赛情况胶着,双方都已经各进了快十筹。对于一场仅为娱乐与外交的击鞠来说,输赢也该分晓,最后决胜的关键一杆,自然就是两边争夺的对象。
一名呼荣女侍抢到了漆球,却被对手团团包围,丝毫破不开言朝队伍的防守之势。她无奈之下月杖击出,索性就于原地射门。即便不成,也有机会将球传给队友。
因着距离过远,这一杆挥得极为大力,又在空中遭遇拦截。几番碰撞过后,马球以所有人未曾设想的轨迹划过空中,飞速砸向观赏席。
“当心!”“殿下!”
惊呼乍响,此刻再躲已然有些来不及了。沈墨即早已揽着妹妹撤出数步,承春郡主身材幼小倒也无危险。惟余呼荣世子首当其冲,眼看就避不过那颗撞来的木球,更是不知该往何处躲。
双腿一夹马腹,沈思榆甩鞭纵跃,良驹几个大步追上彩球,险之又险才用月杖够到,使得轨迹走偏,几乎是擦着郁承光的头顶而过。
尽管千钧一发,所幸呼荣世子并无大碍。
沈思榆立即翻身下马,领着一众宫人赶到席前施礼,抢在那发球的女侍之前道:“妾有罪,还请世子责罚。”
其余众人皆默不出声,等着呼荣世子发落。
“公主及时出手化解危机,在下感激不尽,又何罪之有?”刚刚经历事故,郁承光似乎半点不恼,只朝对方笑笑,“要说有罪,也是打球的人鲁莽冒失,过于不长眼了。”
依此言判,郁承光决计不会让公主担责,那么自然是奴婢们受罚。故他话还未完,那队呼荣女侍立刻齐齐跪倒了一片。
闻言沈思榆也暗觉不妙,定了定神复而开口:“妾是场上唯一的主子,理应担起此责,宫人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