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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六 清殿玄谈

 

,“早年间卑下路过涂州的时候,是借住在一座残破的道馆里。有一段时日,那座如是观的香火很鼎盛,后来从龙域与登仙道有了龃龉,就给荒废了。”

他说的是云威初年崇佛厌道的那起子事。

傅燎影道:“观里的道长做了禅师,用观里架构很辉煌的宫殿起了座无量寺,依然有信众去那里敬神礼佛,他们哪管自己拜的是哪神哪佛,见着那上面镀金敷粉低眉怒目的,似乎挺像是那么回事。那就捧着供着罢,水逆了是自己走背字,风顺了就是灵佛挡劫灾。酬神还愿,得兴师动众地操办不说,末了还要再给些钱祝祷,澜沧京里的也这样,谁还不是这么过下去。”

话里意思,哪怕墨君圣居嫡长正统又如何,若是承蒙不幸罹难,沧鸾墨氏自然改弦更张。执首大人总归还有贵妾所生的庶子,不至落到无人承嗣的地步。

先例不是没有,垄溪洛氏便是如此。

大概在三代以前,龙君出巡西淮,西淮封国胤龙谋逆,概因筹划得当,又兼之发作突然,动乱方起时,布散了种种诸如“銮驾失陷”的流言,不过七日,半壁江山被扯入战局,国祚竟已至倾危之刻。

彼一时,是出身沐氏的笏平君主政内廷,得闻此事,即与墨氏出身的典平君议定,矫旨借调内廷军权,震慑朝纲,外官如有妄动者,杀无赦。此外,又将京畿可堪调动的兵力整合,尽数交予出身宁氏的净平君。

调兵须合符,净平君问右符节何在,笏平君默然,典平君言“事及龙君,当从权”,净平君遂允诺出战。

此一役,鏖战三月有余,龙胤事败被诛,龙君銮驾还朝,下令“牵涉此事者,夷九族”。

严查清算之下,十八名流去其六,枭首三千零六十三。中御门外杀了两天一夜,那一片行刑的地方,血色殷殷如沁,铺在底下,活生生将清透的玉璧,染成了斑驳的玛瑙。其上盘踞的龙纹阳刻,亦仿若吞了鬼魅,沾了邪气,昭彰的非是仁德,而是凶煞,看着就让人心头发冷。

天子一怒,素缟千里,死了这许多人,龙君的怨恨依然难以消弭——垄溪洛氏嫡脉一十三人随驾出巡,尽数战死,洛氏断代;净平君龙骨被斩断,回军时牵动沉疴,不治身亡;笏平君与典平君因矫旨的罪过,双双自戕于各自的寝殿内。君臣相得殊为不易,忠臣,能臣,近臣,非白头而死,如何能使为君者不怨恨呢?数日之后,又借着“莫须有”之罪流放了一些人。

赏罚之后,三位殿君的身后事也妥善安置了,唯有垄溪洛氏,念其绝了嗣,便从洛氏庶支里挑了位人才俱佳的,赐予他姓氏及嫡脉的身份,归到执首洛则声膝下,又令龙女下嫁,如此三代,可见荣宠之盛。

得闻此言,墨君圣面上仍旧是倨傲矜骄的,眼角开阖的弧度也如故,分明没有半点动容。

傅燎影想,到底是嫡长,虽没有在执首大人身边教养,这样行不动尘语不动唇的作风,除了威势不及,倒与墨斜安一般无二,看着就是人上人的气派。

仿若刀锋一般的美人,清绝带煞,未及老去,便在姿容鼎华之时夭折,这样的盛景最易惹人心动。

“正殿改作大雄宝殿,如是观的旧物,合用的换了壳子用着,不合用的都收在最偏且漏雨的厢房里,无处栖身的人可以去那住,贫苦的人感念无量寺的好处,颂扬它的名声,至于如是观,便再没人记得了。”

“人是记不得了,那记得的,莫不是鬼?”墨君圣声色不动地说着,话语里的措辞,却相当之不客气,“也是,画了张皮蒙在身上,看着还挺像个人的。”

刀身薄且通透,是白玉的颜色,月夜中清凌凌地泛着光。供奉高阁的时候不染纤尘,哪里能想到,出鞘见血时竟是这样艳丽逼人的样子。

“长公子说的是,到底是世殊时异,鬼画人皮,人怀鬼胎,谁也不比谁好看。”铁骨扇砍在野狐桥莹白的句阑上,崩出好些冰裂一般的纹缕。“人如何,鬼如何,人鬼皆非又如何,这一局,只看生死,不论胜负。”

“生死?”不过是向死而生。

墨君圣看着那好大一片句阑在他之前落入水涧中,听着那好大一声轰鸣撞入脑海中,心中只是如往常漠然着。

鬼画人皮,人怀鬼胎,是司空见惯的事,想起来觉得可笑,可轮到自己时往往身不由己。但,是真身不由己吗?或者是人心深处,都藏着一只鬼魅?

他蓦然记起,那日午后誊写《昙华托生品》时耳际的絮语。它是什么?是人心,还是鬼魅?仿佛看清的事实,忽而又有些想不透了。

那只筑桥的白狐,拜求的真是成仙后的长生么?若是,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若不是呢?若不是,永岁,是不是就成了困守一生的枷锁?

淮山君的藏书多而庞杂,零散地记载了许多未经考证的荒唐事,但仿佛许多都提到了,妖的内丹加上许多味听起来就很厉害的辅材——凤毛麟角算是常见的,还有许多没听过更没见过的,某某灵兽的心血骨髓什么的,诸如此类,生挖出来在鼎中滚上七七四十九,或是九九八十一天,淬成的药丸吃了就能成仙。

由此可知,成仙不定是什么善道,长生或许也会是残忍的事。淮山君确然已活过许多年头了。黛眉殿里有一座灵堂,供奉着无字的牌位,淮山君清明烧香时,总会剪下花枝祭奠,他说,那是他悠长的余生。

如同所有死过人的江河那样,渭川悲洄的水流中尽是汹涌的暗潮,传说有冤死的魂灵寄身其中,对生者的妒恨使它们攫取一切可攫取的,哪怕水性再好的人涉进去也出不来。

最凶险的一段水程,一侧是浅滩,一侧是峭壁,隘口窄而道九曲,渭川在此洄流,那些作基的山岩上,都被洪涛裹挟而来的碎石木刺撞出了凹痕,且在波澜久长的侵蚀中,被冲刷成了裂缝,因为勾连着地下暗河,每日可吞吐万顷江水。

“还有随水卷入的死尸。”排竹的蓬船在幽邃的支流中缓缓而行,乌篷搭着苍翠的若叶,船舷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雾灯,明灭不定地映照着周遭嶙峋的礁石。

“饕餮那样不知餍足,吃进来许多。一些也不知道是幸是不幸,能流出去重见天日,但更多的就在暗河里日复一日地随水漂着。这样的人无法往生,魂还住在尸身里,要不就只能去中阴界。”

无殃坐在船头,将赤裸的双足浸入水中,借着熹微的烛火,墨君圣能看见一些苍白扭曲的面容隐约着浮现,从无殃划破的涟漪中荡漾开去。

“它们更喜欢这里,虽然寂寞,但毕竟是人间世。”无殃笑吟吟地用竹篾弯成的钩子去拨弄灯芯,又往里添了一把骨磷,给已然颤巍的光晕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季狐衣,”他看向墨君圣,“你听,起风了。”

起风了。

腰腹间被撕裂的伤口灼烧得厉害,但手脚与心口分明是冰凉的,阴冷的风拂在身上,像是整个人都被埋进了积年的融雪中。

肺管仿佛僵死了,喉间透着血腥,墨君圣眯起眼,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抽着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舷侧似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水流渐洇,船却在暗河中央上下浮沉。无殃将手中的长钩探进水里,不多时,“跟紧了”,他这么说着,将钩子起出了些,挂在舷侧绞紧的排扣上。

风停了,船又开始缓缓朝前游动。

无殃沥干足上水迹,站起身,踩着斑竹的淤痕往篷仓中捣鼓一阵,端出了座黄泥火炉。他将粗制的白陶茶壶坐在上面,又塞了些干碎枝桠,等不了一些时候,那壶便小声“咕噜”起来。

无殃道:“没有药,凑合着喝些茶罢。”

他从角落的柜子里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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