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寨村(七)
天渐迟暮。
冯家,孙氏将头上木簪子取下,重新挽了个发髻,然后去问秦氏:“嫂子,我就带了这两身衣服回来,你看哪身好。”
秦氏漫不经心指了身,望见孙氏头上的木簪子,也不知是想起什么,脸色变了变道:“这簪子配着不大好看。”
孙氏拿铜镜照了照:“大嫂,这还是你当年送我,檀木的呢,别的我也没带回来,就这个罢。”
秦氏想了想还是作罢,她自己节俭,其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两个儿媳虽然都有个银簪子,但她们做人婆婆和婶娘的,总不好去借小辈的首饰。
她又看了眼簪子心想,庞六儿哪里还会记得这些呢。
庞家老太太张氏已躺在床上好几天,如今她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除了孙氏,几个大的都不大摸得准郑荀的意思。
最后还是冯农又把冯商喊出去说了会儿话。
“去吧,当时郑大人既救了你还给你谋了份差事,想必你只要安守好本分,如今也不会多跟你计较,说是请你去吃个饭,说不准还请了别人,你媳妇那儿,不要让她寒了心,我们庄户人家守着地好好过日子不兴别的那套。”
冯商应了。
从冯家到庞六儿家并不算多远,夫妻两个带着小女儿出门,走得慢,快两炷香的时候才走到。
庞六儿那会子毫不知情,听顾妈妈讲,这蔷薇花做成干花、干粉都好,六儿便和顾妈妈一同摘着蔷薇花,月姐儿牵着平哥儿在一旁看,元儿早跟郑荀回屋里念书去了。
“夫人,这树好呢,花开得多还大。”
“有好些年,可惜树挪死,不然还可以移走。”六儿摘了朵花放在竹篮里,又喊月姐儿过来,挑了朵最大的比了比:“月姐儿,你瞧瞧。”
正说话间。
院门被人叩响。
守在一旁的仆从将门打开。
庞六儿顺势扭头望去,一时竟呆在那里,连手里的花都忘了。
“娘。”月姐儿低头看着落在地上的花,小娘子蹲了身去捡起来,又塞给六儿。
冯商夫妻两个带着孩子局促地站在院外,看着这分明同普通农家没什么差别的小院,却是奴仆环绕,孙氏心想,难怪大嫂会嘱咐自己别乱说话,就这架势,她也不敢说话啊。
孙氏悄悄拽了拽冯商衣角。
“我……我们是……”冯商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
因白天里上坟的缘故,庞六儿穿得素净,整个人站在那儿跟天上下来的仙女儿没什么差别,身边一双儿女又生得好,童男童女似的。
冯商隻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冯兄。”郑荀不晓得何时带着元儿出来,走到庞六儿身边,温声道:“我邀冯兄夫妻两个来家里叙叙旧。”
庞六儿险些将手心里花瓣捏碎,她仰头瞪了郑荀眼,眼眶微微泛红。
这人是什么意思。
她纵然心里有点事,也跟男女之情无关。
他何必如此,非要闹得大家都难堪么。
郑荀心蓦地一紧,说不出什么感受,这些年了,难不成还放不下他。
郑大人望着那长年累月晒得黝黑的汉子,还有他身侧看着憨厚的妇人,笑道:“大家不必拘谨,来屋里坐吧,厨下已吩咐过了。”
丫鬟婆子领着大丫去别处。
冯商夫妻跟着他们在厅内坐下。
庄户人家,男女老少都是挤在同张桌子上吃饭的,没有分席这么一说,四人入了座。
灶房很快端了些吃食上来。
面饼、糕点,还有些说不出名称的东西,装在精致的白釉碗里,乡下人连见都未见过,孙氏抬头看了看主位上的郑荀,和一旁的庞六儿,哪里瞧得出这二位是和自家男人一同长大的。
“冯兄,嫂子,先尝尝这酒。”郑荀丝毫不见架子,亲自招呼道:“有道羊肉脯还在烤着,味道不错,一会儿你们尝尝,六儿最是爱吃。”
郑荀说完目光柔和地望向庞六儿,庞六儿勉强挤出抹笑,不忍下了他的面子。
孙氏瞧见了,不免艳羡了瞬,转头瞧了瞧冯商,汉子只顾低着头吃饼,她心道,自己也是不差的,汉子对自己好,当年她头个男人死了后,日子只怕要过不下去,哪里能想到会有今天。
自己家的虽木讷,但对自己好,也对大丫好,嫁过来这些年没给他生个小子,他却说自己喜欢小娘子,待大丫也好,孙氏知足了。
“以前在大寨村,多亏了冯兄照应,六儿也一直没忘了你的恩,我们夫妇敬你们。”郑荀却忽地拉着庞六儿欲站起身。
庞六儿在桌子底下踹了郑荀。
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难不成真喊商哥夫妻两个来吃饭,说这些怪话,要不是看着这些年他对自己好的份上,庞六儿怕早掀了桌子出去。
男人话刚落,已端着酒一饮而尽,又持着酒壶给自己倒了杯:“多年不见,冯兄如今可好?”
郑大人心情不大好。
庞六儿跟他一起生活了这些年,哪会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可这人也不是自己喊来的,他发哪门子疯。
然而见他连喝了两三杯后,妇人还是心软了,道:“荀哥你少喝点,回头还要教月姐儿画呢。”
郑荀手顿了顿,倒是听话地搁下杯子。
“郑大人……”冯商磕磕巴巴,跟着站起身,“大人说笑了,要不是大人,我早就没命活到现在。”
猛喝了口酒后,这高大黝黑汉子忽地惊醒了,自己这是在作甚,他或者心里还惦记过庞六儿不假,可她的男人救过自己命的,郑荀跟自己何曾有什么情谊,可他仍是救了,还给自己谋了个军籍。
冯商一时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