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马车一时寂静。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外头薛兆的声音率先打破宁静,“陛下,到了。”
张瑾一霎那松开扣着衣衫的手指,双瞳霍然睁开,眼中一片冷冷清清。
“臣知道了。”
他说:“臣去中书省处理事务,先行告退。”
他说罢,一掀帘子便起身下车,她紧跟着跳下车来,侧身挡住他要去的路。
姜青姝在月光中毫不避讳地抬头,注视着男人的眼睛,他被她盯得皱眉,微微偏首,露出寒冽的侧颜。
“陛下。”
他问:“可还有事?”
她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开口:“无论卿信不信,朕之所以愿意配合卿如此大费周章,与张卿的想法是一样的,不忍心令无辜者卷入朝局。”
所以,他不必以为她会用阿奚胁迫他。
她不会仅仅因为政务上遇到阻碍,就直接告诉阿奚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他的兄长和她联合起来骗了他。
同样是割断感情,揭晓她的身份,或是用其他方式让阿奚恨她,这样都太残忍了,只有让他误以为她成婚了……伤害最小。
她和张瑾都明白,阿奚固然洒脱不羁,却是个正直又知分寸的孩子,他不会纠缠一个有妇之夫,让她的清名受到玷污。
说来。
她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一开始有意逗阿奚时,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又炽烈地喜欢,喜欢到连她都心生不忍,怕会伤害他。
“不忍心?”
张瑾并不相信天子所谓的不忍心,他看着她的脸,冷哂一声,“陛下是天子,理应事事顺应法度纲纪,莫要再作这等可笑之语。”
这回她反而笑了,“可笑?”
你在说你的弟弟可笑吗?
还是你以为,天子无情,天子谈情就是可笑?
也许他是对的,他太聪慧、也太冷静了,以致于完全不能从他弟弟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一切,只能一眼看透她对阿奚并没有太多的男女之情,他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帝王是如何在欺骗朝臣的弟弟。
远远的,秋月带着宫人快步过来,看见她与张相说话,并未近前,而是远远守候。
薛兆也没有靠得太近。
广场四面开阔,微风徐徐,漫天无星,一泓孤月拉长那两道细长的影子。
她说:“朕不觉得这是可笑,但是张相既这样确信,那就请张相一直坚定今日说的话吧。”
说完,她转身将手搭在秋月臂上,转身而去。
而她离开之后。
张瑾侧身看向女帝的背影。
只此一眼,他又闭了闭眼,冷漠地转身离去。
……
凤宁宫中灯火通明。
赵玉珩没有歇息。
昨日午时,女帝随口对他说,晚上再来看他,他便一直静坐等到深夜,因体弱又怀有身孕,四更时分,才在宫人的劝谏下睡了。
今夜他又没有歇息,就坐在窗前看书,等女帝是否过来。
许屏侍立一侧,小心观察君后神色,他看起来只是在认真地看书,可侧颜总透着一丝清冷孤寂的意味。
他没有对于女帝昨夜的爽约,表达过任何的不满。
更没有派人去问过,陛下这两日在忙于什么。
好在今夜四更前,女帝到了。
姜青姝自个儿心虚,路上都匆匆忙忙,一进来就扑进了赵玉珩的怀里,他全身冷冰冰的,她反而奔出一身薄汗来,仰头看着他,“是朕的错,让三郎久等了。”
赵玉珩抬袖给她擦汗,“不必这样急,你如今体弱,出了汗反而容易受凉。”
他朝周围扫了一眼,宫人立刻起身,去关紧门窗。
姜青姝朝他笑了笑,“朕没事。”一边说,她一边仔细观察赵玉珩的神色,没有看出任何的冷漠与不悦。
心里不由得暗叹:这个人实在是太不露声色了,他要是发点脾气,她反而还自在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赵玉珩却安然自若,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内室走。
屋内又准备了她喜欢吃的糕点。
还是热的。
但太晚了,姜青姝这几日太累,只想快些歇息了事,便表现得兴致缺缺,赵玉珩见了,直接一拂袖子:“既然陛下今日不想用夜宵,就都撤下去罢。”
许屏看了看女帝,欲言又止,想直接告诉陛下,这糕点是君后担心陛下没有好好用晚膳,特意让人反复热了七八个来回的。
就这么撤下去,也太……
但赵玉珩素来不喜欢多言,更不喜欢将自己做过的事拿出来说,许屏不敢多嘴,只上前将糕点全撤了下去。
沐浴更衣后,帝后二人直接熄灯就寝。
今夜赵玉珩的话不多,姜青姝也没什么精神缠着他说话,凤宁宫比往日更为寂静,静到近乎冷清。
姜青姝闭上眼睛睡了,后半夜不知为何,又突然被冻醒,近日分明是晴天,凤宁宫又比其他宫殿更暖和,但她却感觉到那股发自骨头的寒意顺着漫上来。
怎么捂着被子都冷。
她裹紧身上的被子,埋头进去,单薄的脊背轻轻抖了抖。
一只温暖的手探了过来。
“冷了吧?”他温声问。
身侧的人明明与她盖的不是同一张被子,却及时醒了过来,他的掌心暖和得异常,她不自觉地凑近,听到他一声叹息。
“陛下,过来。”
他掀开被子,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来,又重新盖上自己身上那张被子,他的手在她背脊上拍了拍,又问:“还冷吗?”
“……还有一点。”
“许屏。”
外面值夜的许屏闻言惊醒,连忙进来,又添了一床被子。
姜青姝这才舒展了些许,下巴抵着赵玉珩的肩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四肢的寒意渐渐褪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睁眼,在黑暗中唤:“三郎。”
“嗯。”
声音清明。
他果然没有睡。
姜青姝枕着他的手臂,突然低低地说:“朕昨夜爽约……”
“不必解释。”他说:“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她默了默,又说:“三郎总是等朕这么晚,下次朕要是三更还没到,你……”
“臣是自愿等陛下的。”
“……”
她又没话了。
片刻后,她突然说:“三郎。”
“臣在。”
“你有没有发现,方才朕一直叫你三郎,但是你一直在叫朕陛下。”
而不是,七娘。
赵玉珩一怔,这一次,他竟被她说得有些哑口无言了。
他其实并未与她置气,他不是敏感脆弱斤斤计较之人,也断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反复胡思乱想,相反,他为人处事甚为干脆,该做什么就做,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会想什么“牺牲”“委屈”“孤独”,别人以为他赵三郎心里应该特别酸苦、在宫中应该特别煎熬,纷纷都替他来可怜他。
其实很多余。
他并不需要。
但他今日确实是一直在叫她“陛下”,为什么呢?他现在想来,觉得这是叫给他自己听的,不过是在下意识提醒自己,这是陛下,不能将他个人的自私和占有欲,牵扯到她身上来。
不是要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