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珰的心中万马奔腾,她知道面前这个人一定是个好人,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是汉奸的女儿就一定不会路见不平了,虽然打死她都不相信父亲真是汉奸,但半年以来,她已经深刻地体会了人情冷暖,见识了人性的阴暗面,她不敢冒险,否则一切就全完了。
林海潮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不用怕那俩坏人。
不是坏人,是家里人!苏明珰忽然说。
林海潮一愣。
苏明珰拿定了主意,说了句:我跟他们闹着玩的。便掉头跑了。
林海潮见了鬼似的,愣在当地半天没回过神。
当后面出现骂骂咧咧的声音时,他听出是那两个被他打倒的男人又追上来了,听声音正在判断该从那个胡同追进去。
林海潮暗骂自己一句丢人,然后也快步闪掉了。
苏明珰胡乱跑,一边跑一边故意咳嗽,希望引起那两个便衣探子的注意,她已经把想要销毁的东西吞进了肚子里,接下去就没有必要躲着那两个探子了,但她不能主动去找他们,必须演一出被他们抓到的戏,否则这半晌为什么没命似的逃跑就不好解释,势必会被他们猜到自己在脱离他们眼皮底下的那两分钟做了什么,即便想不到自己吞掉了一个重要的纸条,也会认为自己藏起了关键东西。
她跑啊跑,终于成功地被便衣探子逮住了。
吉市口胡同肆
林海潮回到车上后,跟伍一帧说:今儿出门没看黄历,他妈的背死了!
伍一帧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问怎么了,刚才那俩男的没把那女的怎么样吧?
甭提了!林海潮简单说了一下方才的经过,伍一帧听后忍俊不禁,说:看来,这年头连行侠仗义也不见得稳是好的了。
到达吉市口胡同,时辰已是夜里九点多,苏明珰的那间东耳房依旧黑灯瞎火,林海潮于是作罢,打算明日再来。
然而翌日是个大风天儿,遮天蔽日,鬼哭神号,大白天不见光亮,比平素傍晚时分还要晦暗。北平春天的风有多狂虐,那是众所周知的,除非为了挣几个嚼谷,否则金贵之人逢着这种天气便尽量不出门。
林海潮和伍一帧捱到后半晌,依旧不见风势缓和,于是坐不住了,借了一辆汽车出发了。
不过今儿更不巧,刚赶到吉市口胡同口,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福特轿车赫然停在胡同深处。
竟是林海潮他们东家方先生的座驾,而方先生的司机是海潮的师兄林海东。
伍一帧脱口道:不会吧,难道行动走水了?你家老爷子这么快就打发师兄来截你了?
话还没落音,就见福特车的后窗处慢条斯理地伸出一只手,指间夹着粗大的雪茄,狂风倏忽将雪茄上的一点火星裹挟而去。
林海潮和伍一帧低呼出口:方先生!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矜贵如方先生,怎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现在这样萧条的贫民胡同。
俩人顾不得多想,先掉转车头欲离开,他们没看到师兄林海东,但既然方先生在,那师兄一定跟着。不管师兄此来所谓何事,有一点是可预见的,就是一旦被师兄看到海潮来苏明珰的住地,用不了仨钟头就得传到老爷子那里。单这一点,海潮和伍一帧的行动就无法进行下去。
狂风怒号,天昏地暗,海潮和伍一帧一边驱车离开,一边从后视镜留意那辆福特车的动静胡同里,鸡毛蒜皮和废纸烂屑被大风翻卷着,破屋的山墙在摇动,屋瓦被揭开,噼里啪啦地滚动,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鞋匠老翁仍旧袖着手缩在墙根等着人们来钉鞋掌、暗娼罩着头巾在杂院门口张望着,人都快被大风吹走了,依旧不肯歇业如此衰败的景致,愈发显得那辆锃光瓦亮的黑色汽车格格不入。
方先生是位商业天才,20 岁就在平津一带非常有名,很早便是个让人高山仰止的人物。连林海潮这样性情不羁的刺儿头,也对他有几分敬佩,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经意地拒人千里,林海潮从小生活在方家大宅门,但有幸与方家这位三爷对话的机会却极少,因此竟一向有些神秘感。
汽车渐行渐远,后边那辆福特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方丞抽着雪茄,望着车前方,海东下车去了,车窗和车门紧闭,后面的窗帘也拉的严实,隔开了风沙,却隔不开声浪,他坐在车里,依旧可以听到呜呜的风声、以及年久失修的木门楼发出的唧唧吱吱的声音。
吉市口胡同原名鸡市口,是旧京较大的鸡鸭交易市场,周边房屋矮小简陋,是穷苦人的扎堆之地,这样贫寒的地方让方丞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一个顶级晋商世家跟这种境遇联系在一起。
前儿个黄春汇报西门音跟踪苏明珰之事时,海东吃了一惊,脱口问苏明珰的父亲姓甚名谁,当黄春把苏韧其名报出后,海东确凿地说:我就说苏明珰怎么这么耳熟,她是海潮的娃娃亲啊!
说到苏韧这个名字,方丞可就熟悉了,那是仅次于孔家和乔家的大晋商。
他最近一次听到苏韧的消息,还是在小半年之前,彼时抗战刚刚胜利,身在陪都的他在国府的某次庆宴上听说苏韧牵涉了汉奸罪,家产被抄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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