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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海故梦

 

“就算是下地狱,我也得追。”龙吟怀里的是一把生来便是为了报仇雪恨的刀,誓要见血封喉才现寒光,“血债血偿,没有别的道理。”

碎梦浅浅的呼吸打在他肩头,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龙吟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小猫为什么就要多受苦,为什么就不能……

龙吟在那个时候决定替碎梦做一件大事。

两月之后,碎梦险些死在一次任务里。

这趟任务是他执意要接的,因为和当年的家门惨案相关,也能接触到一些乌衣堂当年的旧事。自入了影部之后,任务便较之前的凶险万分,只是没想到这么惨。碎梦想,不过总算是有点线索,任务也好好地完成了,不亏。不过前提是要活着回去才行,这个就有点难了……

那柄长枪钉穿了他的肩胛,枪尖深深地埋进泥土里,他连挣扎着换个姿势的力气都没有。

腿好疼啊。可能有一块骨头断掉了吧,就算把枪拔出来,他应该也站不起来了。碎梦想,龙吟会找到他吗?会带他回去吗?不知道谪仙岛今晚有没有下雨啊。他鼻尖有一抹潮湿的味道,应该还混着他自己的血腥气,和那片风雷之地安静柔润的泥土气息真的很不一样。

他渐渐地冷下去,牙齿格格发颤,意识发散到久远的记忆,莫名地想起他年幼时刚来谪仙岛,龙吟牵他的手,带他从霜刃坛走到天海阁。

那时候龙吟还是个漂亮的小团子,毛领一裹,看起来贵气又可爱,后来抽条了长成少年,又是另一种翩翩姿态,最后是二十二岁的龙吟,身量结实又挺拔,眉目朗润如星。他眼前晃过很多画面,像是把龙吟又爱了一遍。

他忽然就舍不得去死了,明明刚刚那么坦荡,他又从骨头缝里生出缠绵的不舍,钝钝的疼。

他若是死在这里,前路晦茫,谁来陪龙吟走一走?

命悬一线的时刻,那些恨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念龙吟。

龙吟和其他几位碎梦同门匆忙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碎梦浑身是血地蜷缩在一片草地上,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都要停跳了,几乎是扑到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猫身边,伸出抖得不像样子的手去探鼻息。万幸,他来得还算及时,赶到药王谷后看见碎梦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心里高悬着的恐惧才算消解。碎梦回去养了数月,终于痊愈如初,只是肩膀处和小腿还是都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养伤的这段日子,碎梦有大把的时间放空。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龙吟冷着一张脸喂他喝水吃药,反倒要平时冷面冷心的负伤杀手来哄。

龙吟把他看得很紧。床是不许下的,吃饭喝水都是亲手喂的,碎梦肩膀至前胸都裹着绷带,小腿上了简易的夹板,趁龙吟喂他水的时候勾着他的后颈,把人拉下来亲。

“碎梦……!”龙吟手里还端着水,半弯着腰的姿势很别扭,但他不敢乱动,怕压着了身下这只小猫的伤口,只得无奈地顺着力道低下头去,表情也松动了些。

“别生气了。”碎梦歪头蹭了蹭他,小声道:“你也喝口水吧,我怕你熬坏了。”

龙吟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干裂得起皮,心口倒是软得不像话,不过他还是绷着脸,“听话,先把水喝了,我一会儿自己再去倒。”

碎梦就着他的手乖乖喝水,小口的啜饮声让他疑心这孩子不会真是只猫吧——龙吟把一脑袋纯黑的猫猫毛揉乱,端走空了的水碗,不承认自己刚刚确实没忍住。

碎梦却在这时候拉住了他的手腕,吻上他的嘴唇,把一口温热清甜的水渡给他,还没忘了松开的时候轻轻舔了舔他的唇角。

龙吟深吸了口气,一把掐住这碎梦的脸颊捏了又捏,冷笑了一声:“这么坏?故意的。”

小猫又舔了舔他的手。小猫是不会说话的。小猫很好,小猫从来不会做坏事。

龙吟抽回手的样子有点狼狈,碎梦难得的抿着唇笑了,龙吟又觉得值了。

他怎么能凶得起来,放软了声音,“想吃什么?过一会儿我去买。我就在外面练会儿剑,有事你叫我好不好?说好了不许乱动的。”

碎梦“嗯”了一声,勾了勾龙吟的手指,“想吃三仙莲花酥和蒜香排骨。”龙吟应一声,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吃了饭要换药的,记住了!”

那些平淡的日子如同静水流深,碎梦终于短暂地做回一个有自己名字的活人,只不过这人难得的自由就在病榻之间罢了。龙吟就一直陪在他身边,每天除了在他窗户外头练剑,就是给他换药,喂他吃饭喝水,这段不曾出岛游历的日子,龙吟收了很多封信。他没问龙吟那是什么信,龙吟看信的时候表情很平常,他猜测那些只是江湖上那些朋友的问候。碎梦也似乎淡忘了自己过往的仇恨,偶尔想起,他竟然生出一种就此放下的冲动,或许是因为他每每夜半惊醒,龙吟都安稳地睡在他身侧,呼吸绵长而均匀,而他就躺在龙吟圈紧了的怀抱里,感到可耻的安心。再等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碎梦想,先让他做一做这样的美梦吧,伤好了之后他又要做回影部的杀手了,等了却了那些仇恨与杀孽,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他还是很知足的。

他可以拆下绷带的那一天,龙吟早早过来最后给他上了一次药,说自己要离岛一趟。碎梦只当他是去游历修行,点了点头,随口问他:这次去哪儿啊?

龙吟没有回答。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幽深碎梦没来得及捕捉,年轻的剑客很快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狡黠笑容,把碎梦束好了的长发都揉乱:“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听话啊。”

“你的剑,有多重要?”他曾经这么问过龙吟。那次他比试又输了,事实上碎梦总是输,他的刀势纵然再决绝,可龙吟的剑快如闪电,薄发如惊雷,又轻盈如流云飞雪,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化去他的出招。

“重要?”龙吟笑了笑,“我为握剑而生,有我,就有剑。”

“碎梦。”龙吟温和地垂下眉目,指了指他腰间的听雷刀,“刀剑之物渴饮血肉,你心中不忿不平,切莫加之于身外物。”

碎梦冷冷清清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我的刀,我自己清楚,碎梦想。可是他太恨了,这股情感阴云似的缠绕了他十几年,已经从夜半惊梦变成他骨血里支撑他残缺命数的毒蛇。他还是个摇摇晃晃的幼童的时候就握刀,是从彻骨的恨开始。

可是他的恨又不纯粹了,他身边有龙吟。龙吟与他同岁,但心智早开,把他护得妥帖周全。他在龙吟身边长成一只会伸懒腰磨爪子的猫,忍不住在温暖里露出柔软的肚皮。不纯粹的恨怎么能杀人?

他放不下这仇恨,可没曾想过这恨意会害了别人——害了龙吟。这一切的背后却是因为爱,龙吟喜欢他,不愿意看他受苦,可他明明也爱着龙吟的,这样的代价凭什么要龙吟承担?他情愿替龙吟去死的,不过龙吟又怎会让他陷落到这样的境地中去。他才刚刚就要做出选择了,明明只差一步的。养伤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放弃这样的执念了,这时候他才后悔一直以来握着不放的是犹如附骨之疽般的痛苦,而不是龙吟的手。爱也没有爱够,这时候恨倒显得多余了。碎梦只要一回想起多年前龙吟离开的那一天,就头痛欲裂,他时常自问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是不是就能够留住龙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端倪,为什么在自己些许动摇的时刻就率先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他回想自己幼时背负着仇恨习刀,舍弃了太多东西,步步艰难,但荒芜半生,才惊觉自己从未做到。前尘未尽,后事又接踵,龙吟走得痛快,他从那之后发现自己的前二十余年活像一场笑话。

龙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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