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沛不太习惯这副模样,太过陌生,一静一动都带着飞扬的少年气,仿佛整个世界缩聚于他眼里掌心,又匍匐在他脚下。
“我还以为,”他挪开眼,半是庆幸半是遗憾道,“我们少年时代见过。”
“没有,”阮筝汀掐着手心,轻声否认,除却开头首音略有打颤之外,别无异常,“没有见过。”
“算起来,”喻沛审视他片刻,冷不丁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该是我22岁那年。”
阮筝汀愣了一下,旋即心口像被人不轻不重捻过一把似的,有些不对味地反驳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在哪里见过22岁的你?”
喻沛眼睛眯起,整个人数秒间像是经历过一场崩塌重组,自我更迭一轮,终是枯于隆冬,又在勉强维持下露出个稍许灰败的笑容。
“没见过……那就没见过吧,”他撑地站起来,再次拉过阮筝汀手腕,“反正后面大概率不会再见了。”
被他轻轻牵住的人眼皮一跳,嘴唇嚅动过两下,终是没说什么。
大抵是哨兵流露出的情绪让人感觉太过落寞,向导堪称温顺地被他牵着。
他们走过逐渐崩坏的楼道,走过人骨与机械碎片,走过破败娇烂的花梗,轻而易举,推开了那扇门。
房屋框架半毁,窗户洞开,燃烧大半的窗帘飞卷,热浪带倒了床头柜上的花瓶,永生菊落在床单与地板间,繁叠花瓣散落,滚出一颗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被踢碎电锁门槛的军靴一脚碾碎。
喻沛肩胛处的布料被机械撑破,当中有液态金属伸长变形,唰地落成一双黑金羽翅。
咯吱作响的地板之下,骨骼间挤压而出的注射液顺着缝隙汩汩洇上来。
阮筝汀皱眉躲避的间隙,被人拉着手带进怀里,箍着腰腹,从窗口飞了出去。
飞行翼扇动,带起的风把火焰更远地吹开,床尾悬挂的金属牌咔哒掉在地上,一点一点化成黏液。
阮筝汀死死盯着那组变形模糊的数字,直至吊顶不堪重负,轰拉一声砸扁病床,裹挟着火光涌进他的视网膜。
他长而慢地呼出一口气,被身后人带着迎上长风,远离楼体,高高掠过生锈的研究所铁门,直向燃烧着的天穹。
“阮筝汀,你的梦要醒了,不以他杀的方式。”喻沛示意他看看头顶蛋壳般逐渐开裂的天幕,叹息似地轻声说着,“再见。”
阮筝汀反手想去拉人。
白光似水漫入,碎片纷然而坠,点燃了他们的衣角。
萤亮双手扣在一起的瞬间,两具身体轰然碎成千万点星屑,纠缠往上,于长梦飞向现世。
光暗相逢
早五点整,一辆小型飞梭彻底脱离迦洱弥纳引力范围,汇入民用航线。
舱室之内,只开了一盏壁灯。
角落简易单床上,哨兵眉心耸动,睁开了眼睛。
“醒了?”以安塞过去一杯温热的葡萄糖水,“封境刚解了一半,你缓一缓,剩下的,等回平崎看看。”
喻沛应着,把自己半撑起来坐着,边探指去摸腕间的络丝,意料之中摸了个空——浅链不比全域结合,超过一定距离会自动断开。
以安瞥见他手上的动作,笑道:“也不用这么赶的,你是不是没跟人好好道别?”
“好好道别做什么,又不是不会再见了。”喻沛没什么表情,捻着手指,不言不语良久,又略显茫然地开口,“安叔,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以安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想说什么,但他自己都有病,遂顿了顿,只好静静听着。
喻沛转向舷窗,盯着空洞洞的宇宙,语气也是空洞洞的:“不对,或许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怕是早就疯了。”
与此同时,迦洱弥纳,塔沃楹镇,贝桦街22号。
阮筝汀睁眼后,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没有雪豹跳上床闹他,浅链已经断开,环控器和壁炉开了一宿,房间里属于喻沛的精神力早已消失。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温宁安静,几乎与征兵令前的那些假期重合。
他可以在欢迎牌上挂好外出字样,独自在家,无所事事又放松惬意地窝上一整天。
没有人知道他是向导,来自泽尔希,逃自休曼,害过好多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他可以装作看不见那只闹腾的肥啾,看不见偶尔见着的、属于其他人的精神体,看不见塞路昂纳的窥探和暗示。
而现在……
他揉过复明后略有发酸的眼睛,掀被起身,赤脚踩上地毯。
遮光窗帘拉得十分严实,鹩莺团在窗台上,守着那盆从修黎挖回来的山野草。
现在他要回警署解释——自己的固搭一夜之间消失这件事。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简单收拾着自己,直至终端提示有通讯请求。
他随手挂断,直到对方打第二遍时,才没在状态地接起来:“您好?”
“你好,请问是阮筝汀阮先生对吗?我是喻队的朋友,姓骆。他在我这儿挂了个号,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接你治眼睛……”对方友善又温和地讲过一通,见电话这头一直没反应,“嗯……阮先生……阮先生?你在听吗?”
阮筝汀草草披过外套,转进底楼:“……抱歉,已经不需要了,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