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现在怎么样?稳定下来了吗?”
“还好发现得及时,神经系统尚未损伤,领域屏障正在重建,还有些躯体化反应,正吐着呢。”
阮筝汀来来回回吐了五次,差不多每半小时一次,十分规律,到最后胃里没东西了,只剩干呕。
这人本就清瘦,加上医院作息没个规律,经此一遭,眼眶浮肿,脸色青白,扶着墙被同事搀出盥洗室时,活像个青面獠牙的水鬼,直瞅得匆忙赶来体恤下属的领导险些挂不住笑容,心里直犯嘀咕:我这部门工作量有这么大?
阮筝汀不太认得人,分不清谁是谁。
他现下头重脚轻,五感罢工了一半,索性低着头,半死不活地客套了一句:“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住。”
一时间,各路轻声安慰此起彼伏,听得他心下疲燥,只想回宿舍藏着。
所幸领导的关怀流程走得十分迅捷,他被妥帖送回宿舍的时候,刚过宵禁。
天色蒙亮,远空泛着青,阮筝汀拥被蜷在床角,在霞光中一点一点沉进了梦里。
5号楼1207,后勤保障部部长办公室。
科室主任冯莱是个一百来岁的c级向导,按照星际平均寿命来看正值壮年。
但近些年前线形势严峻,特别是2633年之后,星域内紧跟着爆发过几场大规模异种灾,哨兵向导一波一波往战场上填。
自从四年前因伤退居二线,这人就像棵山火肆虐后幸存的残柏,周身散着股暮气。
311医疗大队远赴主防星之一的塞肯星区执行支援任务,已经三月有余。
冯莱作为队伍成员之一,只比部长曹靳早回来半天。
舟车劳顿,刚躺下不久又被警报吓醒,陪着阮筝汀熬了半宿,现下在泛着灰调的朝辉里,憔悴得没个人样,咕咕囔囔地,同后脚进门的曹靳抱怨着:“他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律法规定,特殊人类在公共场合,非职业需求、未受到威胁或无伤病状态下,禁止释放精神体和主动驱使精神力。
由于哨兵向导和普通人类对外展示的身份证明规制相同,又无法从外表进行区分,大多数检测仪器均以末级的精神力下限为阀值。
偏偏次级哨向对精神力的感知度呈两极分化态势。
一部分极其敏感,精神领域易受污染。
一部分格外迟钝,甚至与普通人无异。
因此,为求稳妥,哨向在进入医院、警署、交通港等,精神力构成相对混杂的环境当职时,需要主动告知身份和精神力等级,以配合做好个人防护。
冯莱刚开始以为,阮筝汀是个活了小三十年都不清楚自己是个次级向导的倒霉蛋,还为这小年轻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而倍感心焦。
后来从当事人口中得知,这厮是被强制征兵令唤来的向导,顿觉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喂了异种,气得差点当场撅过去。
“等好了就送回去!遣返,现在就申请遣返!”
常识匮乏的某人正沉溺在久违的安稳梦境里,冯莱无人可骂,余怒之下又想起那人堪比普通人类的精神力资质,语气古怪地接道:“连次级向导都不放过,军部要干什么?真打算鱼死网破了,担个特殊人类的名头就往——”
曹靳知他说的是气话,见他越发口不择言,这才出声打断:“好了好了,你多担待,说到底是我的疏忽。”
冯莱阖眼捏着鼻根,没有搭腔。
曹靳给他添了水,斟酌着说:“一个月前我收到了他的调令,怪我忙疯了忘记告诉你一声。这人只是暂时在你科室待着,等他随支援队去了塞肯——”
冯莱怀疑自己听岔了,骤然抬眼,不解地望向曹靳,眸子一时亮得摄人:“支援队?做什么?”
“去见个人。”曹靳见他脸色变幻,赶忙按上他肩头,温声重复道,“很安全,只是见个人。”
冯莱闻言又委顿下去。
曹靳本想把事情挑挑拣拣告诉他,现下见他状态实在恍惚,话音一转:“你还是先去睡会儿吧。”
“困过劲儿了,睡不着,就是头疼。”冯莱叹了口气,他双手捧着杯子,心有余悸,“你是没看见,当时那个情形……”
冯莱掐着自己的指节,在陌生又不详的警报声中,疾步穿过红光摇曳的楼道。
时隔多年,他透过变形的门扉,又一次目睹了那个堪比异世界的、光怪陆离的病发现场——
楼道灯光被无形的介质阻隔着,只有小部分透进去,在门口折散成小小的一片。
往里,满室昏昧中,絮状的精神力自向导躯壳中不断溢出,厚薄不一地浮散在那人身边。
远看上去,苔藓似的,重重叠叠爬满了整张床榻。
它们沿着床脚向下蔓延,大团大团地堆簇在地。一部分向四周散去,吸附上墙面和天花板,又因为“安全物”不足的缘故,正顺着窗门逐渐外扩。
每一秒,都有数不清的络丝自精神力中析出。
络茎状态不均,或莹白或剔透,首端浑圆似水珠,淌着微弱的低饱和色调的流光 。
它们旋转着顶部生长,细茎异化出稀疏的短绒,渗出透明微小的黏液,又在向导日渐缓慢的心跳中不断枯萎。
如同某片生生不息的菌物。
------
注:
1精神场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