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森寒的凉意正从足底而起,头顶上空也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盘踞在她身上,压得她难以喘息。时隔五年,她再一次地感受到了灭顶氛秽的逼近。
为了保住这个后位,给宁家留根,宁据当年主动揽下了一切。建和三十三年于宁皇后而言,一直是一个不敢回首的噩梦。她迫于局势忍气吞声,压下了全身的傲骨卑缩在后宫,在那些担惊受怕夜夜梦魇的岁日里,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妃嫔们讲。
她比谁都清楚,楚帝昔年留她皇后之位不废,是为了制衡其他世家。
大楚以世家门阀为底而生,皇族秦氏不过是这群无主之鹿里面的头首而已。战火淬炼着鹿群,他们跟随着跑在最前方的头鹿,将它捧成了如今的猛虎,而鹿群摇身一变,尽数成了虎爪之下的鬣狗。
皇权倚仗世家而起,他们共治天下,将一切固化成不变的模样。
后宫废了宁皇后,世家还会上书再立贵女为后,这亘古不变的潜在规则生生世世环绕着大楚,而楚帝在风雨的招摇中茕行多年,将一切都了然于心。
他能权衡着局势在后宫添上新人,却不能让这些女子再一次走到母仪天下的位置,徒增外戚的权势。既然宁家已经黯淡,那么留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后,于他而言倒是能堵悠悠众口。
宁皇后在无人相问的那几年里韬光养晦,她不再奢望楚帝对她能有任何夫妻的情谊,她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全是秦祯在报复之下的算计。
凤正宫内阒静冷漠,没有那声叫传,连俞恩也不敢随意入内。宁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断裂的指甲,眼中忽而落泪。
深宫里的景致常年不变,她在高悬的檐下不知看了多少个日升月落,将大半辈子都陪衬在了寂寥的红墙黛瓦中。
宁皇后没有哭出声,她只给了自己半柱香的时间来惋叹过往伤春悲秋。兽嘴里燃着提神的香料,青烟袅袅腾起,她注视半许,冷静地拭干了眼下的泪,又闭眼静默须臾后,喊道:“俞恩。”
殿外的脚步声促临,来人道:“殿下有何吩咐?”
宁皇后道:“时日真是快,今年的菊宴备置得如何了?”
俞恩道:“殿下先前提过一次,婢子已经对下面的人说过了。不知殿下想将日子定在几时?还有今年入宫来赏菊的夫人姑娘们,殿下可有想好邀请哪些?”
宁皇后道:“晚些时候,我会拟一份名单出来。”
俞恩道是,宁皇后想了想又说:“办置菊宴劳心费神,我还是想要个体己的人帮衬一二。你回头去传个话,辛苦嫂嫂这几日来宫里与我一起操劳。东宫那边,就不用林氏专程过来了,叫人仔细看着点,必须保证她这一胎顺利生下。”
“殿下放心,婢子都记着了。”俞恩见她撑着桌案起身,上前来扶了一下。
“不用管我,你忙去吧。”宁皇后推开她,自己往殿外走去。
五年前她受制于人,手脚皆缚,于是便学会了忍耐。既然天不曾亡宁氏,那么她蛰伏数载的苦痛也就通通不为一提。
宁皇后仰头看着凤正宫高大的匾额,心中自言一声。
命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信有什么天定的谶说,也绝不会再次屈服于这既定的一切。
博弈
范蔚熙赴约抵达时,宁澄荆已经恭候多时了。
“抱歉,来晚了。”范蔚熙在他的对侧坐下,客气有礼地先赔了个罪。
“是我来早了。”宁澄荆将刚沏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范蔚熙实话实说道:“我原本是不想来,可到底还有老师的情分在,所以还是决定来一趟。你下帖找我,何事?”
宁澄荆问:“什么时候走?”
范蔚熙道:“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走?”
宁澄荆道:“我只是猜测赵侯不会同意你入仕。其实如你这般踏足山野八荒真的挺好的,江湖幽远,天高海阔。”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问:“可否赐教一局棋?”
范蔚熙点头,“悉听尊便。”
两人猜先之后宁澄荆执白先行,何料他的第一枚子就落到了天元上。
“你……”范蔚熙看他一眼,“你这第一手确定要下在这里?”
“我不要这个优势。”宁澄荆望着棋盘上这唯一一枚棋子道,“落子无悔,我决定了的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后悔。”
“好。”范蔚熙不再让步,执手在对侧的左上角落下黑子。
“离开邑京之后,就不要回来了。”宁澄荆边下边说。
范蔚熙没有搭话,直到这局棋几乎同等分地被黑白二子交错着占满,他才抽空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说道:“你还真是挺让人琢磨不透的。”
宁澄荆对着棋盘看了许久都没有再落下手中的棋子,转而慢慢地抬眼去看他,“没有气口了。”
范蔚熙指着白子的一处对他道:“其实你下错了一手,所以后面的这么多步,都是为了将这一手的错误挽回。”
宁澄荆道:“只要能够挽回,都不叫错。”
范蔚熙说不动他,也就不劝了,问道:“棋下完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宁澄荆低着头,漫不经心道:“赵侯来邑京也快两个月了吧,梁州不需要他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