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2
脸迅速红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激动,也或许是因为痛苦。
眼泪爬到脖子上,湿淋淋、黏糊糊。
“臣不知道、臣不知道……”声音茫然的,转向缓慢,在那一瞬间他的确想起了完颜宗望,他向他揭露布防图的事,没有这个布防图,乌珠为什么要骗你说有,怀疑你,吓唬你呢?
我不知道啊,二哥。
“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他要挟臣,臣不知道会这样,臣只是想……”
他辩解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忽然被按在了持盈的膝上,耳边除了过度激动哭闹后“嗡嗡”乱响以外还有开门声。
对于初夏来说,这阵风太凉。
“爹爹。”
赵煊的声音如魔咒那样响起。
持盈将一张手帕伸进赵熹和自己裙子中间的缝隙,狠狠在赵熹脸上揩了两把。
离得太近,看什么都是黑的,他听见赵煊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入耳朵:“医官到了。”
持盈的声音如常:“陛下友爱兄弟甚好,只是我已经给九哥看过,没什么事,叫他回去吧。”
赵熹抓紧了父亲膝上的裙褶,持盈的腿动了动,怜爱道:“不就是胖了些吗,又没说你难看,哭什么?夏天到了自然会瘦的。”
赵熹被他盲着擦脸,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
赵煊道:“他一贯瘦,不知怎么胖了起来,也许是五脏不安,还是叫医官看看。”
赵熹睁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盯着持盈,等他的指示。
持盈顾左右而言他:“他是比从前胖了点,可我看正好,胖了喜人。陛下却过痩了,我心里看着难过。”
沉默一会,赵煊竟然没有应这句话,直接吩咐医官:“给九大王看病。”
阁门洞开,初夏还有零星的蝉鸣,赵熹将眼睛转过去,看见为持盈捧盥更衣,又被他挥退的侍从们原模原样、垂眼恭顺地立在赵煊身后,医官穿着青袍,正试探着向前,看起来慌乱极了。
再没有一刻能比这更清楚地诠释“时代变了”四个字。
持盈保得住他吗?
他高高在上的、口含天宪的父亲,退位了,失去了一切的权柄。
他的兄长赵煊成为了新的王,一切的主人,如同新叶长出挤掉旧叶那样自然,无时无刻宣扬自己的权威。
医官躬身,低头,缓缓走来,没有得到赵煊的命令,他不敢停止。赵煊穿着淡黄色的龙袍,两手掩在袖中,神色端肃,是一个很恭敬的姿态。
“陛下!”
持盈高了声音,也许连日来的冒犯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而赵熹做得更直接,他从父亲膝下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到赵煊面前跪下:“大哥!”
赵煊明显向后退了一步,淡黄色的袍摆扬出一朵浪花,他低头审视赵熹,半晌后,他发话了,那是新的天宪,对医官:“退下吧。”
父亲和兄长相对而立,赵熹面向赵煊跪,不知道父亲在背后眼神是怎样的落败。赵煊说话过后只需要一秒,脚步声就开始响起,开始倒退,所有人都离开,阁门关上,在几个呼吸之间。
御制香烛光焰芬芳,掺杂了一点龙涎。
赵煊示意他说话,履袍上的大袖垂落至膝盖。
“臣怀孕了。”赵熹说,“在金营。”
赵煊看起来没明白:“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为赵熹补充了前因后果:“女真女子?”
说过一遍以后,赵熹的语调开始变稳,思路也变得清晰,他的头触到地面,如同母亲说的那样“这样跪什么都看不见,但感觉自己很浑身上下只有屁股翘着。”
“是臣,臣怀孕了。”
赵煊没有任何表示惊讶的语句,持盈脸上的木然会印证一切,他不去追问赵熹为什么会怀孕,即使这个弟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都是一名正常的男子。
他只是重复赵熹所表露出来的特定地点:“在金营。”
赵熹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不会被戳破的故事,除非完颜宗望、完颜宗弼两个人忽然降临,联合父兄进行四方对质。他是在出使的时候被金人强迫的,这段关系不是自愿发生的。
原因——原因是什么呢?为什么有这样的强迫?
原因就是赵煊派人来劫营,他与属下失散,才不慎被人发觉秘密,以至于有了今天的丑闻。他是被逼的,他也不知道会有这种后果,他最多的过错只是心存侥幸和胆小怕事,对!
他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故事,甚至完颜宗望一开始为什么将他扔在金营中心也有了解释,为什么要派人问他要纪念品?为什么送给他一万锭黄金?
即使张能回朝,也无法戳破他的谎言。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神经质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皮是软的,芯是实的,他有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是——
他一边哀哀祈求着:“臣失节辱国,合当一死,只是心存侥幸,不意有此后果!”他低低地哽咽着,为自己剖白,以博取在赵煊的同情:“臣并非……”
不,你就是。
在心里,另一个声音对赵熹说,那个晚上他对你表白,你真的躲不过去吗?你不答应他,他会把你抛在乱军中吗?你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很喜欢你,你可以原谅我吗?你摸摸我的鼻子。——你过来。
太阳光穿过帐篷的小孔。情不自禁地、后悔不迭地,他落下了很多眼泪,他只是渴望快乐,渴望一些他生来不能拥有而是个人就该拥有的东西,他并不想承担这样的后果。
他会被怎么办?如果传出去,在这样的档口如果曝出亲王生子的丑闻,难道不会被人认为是上天降罪给赵氏吗?
他想要把自己被强迫的故事编的感人一些,自己应该怎么样抗辩不屈,又应该如何义正词严,最要紧的是劫营,他被害了,他只是去做人质,如果赵煊不安排劫营他根本不会被——
可安静了几秒,赵煊没问,这个完美的故事不见于天日。
他只说:“事已至此。”嘴唇几个开合:“堕掉吧。”
剧本戛然而止,赵熹只有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最本真的,微弱的尖叫:“啊?”
赵煊的逻辑很通畅,看起来也不太理解赵熹的惊讶:“此事既非你情愿,也已铸成,不如此,还要怎样?”
难道要留着这个孩子吗?
赵熹问自己。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得知自己怀孕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如何洗脱罪责,可现在没有人追责,赵煊只关注这个孩子的命运:赵熹是被强迫的,这个孩子是孽种,生下来有什么意思?让他日日对着这个孩子回想自己痛苦经历吗?趁月份还小,他还年轻,打掉孩子,再到秘密地方去养病,过几个月以后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像一页书,被一阵风吹过,哗啦啦。
“我……”赵熹机械地改口,“臣……”
不留着吗,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还很小,两个月,甚至胎里的阴阳都还可以改变,他感受不到这个孩子的心跳,若非摸到那样的脉搏,他只会以为自己吃多了。他不和这个孩子共情,但。
正如同他和乌珠在一起的另一个原因一样,如果错过了这个人,错过了这个孩子,他此生都不会再有了。
他这辈子只做过别人的孩子,还没有、并不被允许有自己的孩子。
他意识到了赵煊的一点点理亏和退避,赵熹没有说出自己的完美剧本,但,谁都能猜出来,这是赵煊首肯